他这一句说得轻飘飘的,话尾飘散在微冷的空气中。
顾长雪垂落的眼睫微动,心头像是被鼓棒轻轻敲了一下:“你不喜欢雪?”
像是冰雪做的堡垒无声地向他裂开了一条缝,他得以窥伺到几分内里的真实。
“……我不知道。”颜王轻声说,“我不记得了。”
他用的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但莫名让人觉得有点可怜。
颜王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很快便收回手,向后撤了两步,神情又恢复惯常公事公办时的平静:“虎符既然交给陛下,陛下还是拿着吧。多少能让陛下安心一点,免得每次看臣的眼神,都让臣担心自己什么时候会尸首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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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理着被揉皱的腰带冷笑了一声:“朕看你做的事哪件都值得尸首分家。”
虎符是不可能戴的,他不乐意在自己身上挂一个属于颜王的标记。除非未来他将小皇帝的玉佩挂上颜王的腰间——
顾长雪的动作顿了一下,突然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回想起某只许久没在意过、已经习以为常的蝴蝶结。
“……”照这么想,其实他早就给颜王留下过标记。
并且某人非但不在意,反倒一天到晚泰然自若地佩着剑在众人面前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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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用过往的言行向顾长雪证明了不要脸的人天下无敌,要脸的人才吃亏的道理。
顾长雪当即面无表情地改变态度,伸手把虎符拿回来。刚放进衣襟的暗囊里,隔壁骤然传来一声凄厉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
“我不知道——”毒蝎子的声音嘶哑嘲哳,似乎想辩解什么,可后续的话都变成了一串含糊的吱唔,像是被堵住了嘴。
司冰河显然是低声威胁了些什么,干脆把人拖进了地下的密室。顾长雪跟颜王停下手上的动作,再想听司冰河审讯的内容时,就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账房先生的大门紧跟着被人敲响:“先生!先生手头上有事吗?能不能帮忙照料一下伤员?”
顾长雪收好虎符,推门而出,守在门口的沙匪连忙蹿过来苦着脸道:“人太多了!我们都快把伙房的厨子也拖出来帮忙了,人手还是不够。先生你看能不能搭把手?不难的,上个药,裹层纱布就行。”
顾长雪抿了下唇,的确没法拒绝这种请求:“我和护院都不会医术,说好了只上药裹纱布,别的都不做。”
“够了够了!”沙匪赶紧带着人往营寨中央走。
那里的广场已经挤满了人,呻.吟声、安慰声,弄得整个寨子不像是匪帮驻地,倒像个什么医馆。
那位大当家也在帮忙——还别说,他落草为寇前真有可能是个大夫。正骨、剜腐肉、开方子一气呵成,顾长雪突然就有点明白这位大当家的为何会这么有善心了。
医者仁心,当大夫的确实很难在看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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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后,还事不关己的掉头走开。
很快就有人迎了上来,往他们手里塞了一堆上药用的东西。顾长雪本还有些不确定颜王乐不乐意做这种帮人上药的事,等真正上手却发现,颜王比他熟练多了。
想来也是,毕竟这人常上沙场,眼下的场面对他来说恐怕也不算得什么。
“咳嗯。”颜王包扎到一半突然凑了过来,轻咳一声,用眼神向他示意了个方向,“看看是不是有点眼熟?”
颜王示意的方向躺着一个老太太,毒蝎子的折磨毁了她半张脸,但仅剩的部分足以让顾长雪认出,这就是之前在荒城中卖纸钱的老人。
“她怎么——”顾长雪有些讶然。
“估计是躲过了沙暴以后,又为了生意往大漠里跑。这次撞进了毒蝎子手里。”颜王摇摇头,“运气有点糟糕。”
忙碌穿梭的人群中,低声说话的顾长雪和颜王并不显眼。
他们俩交换了个眼神,埋下头继续为手头上的病患上药,直到分给他们的药草与布用尽,他们才极其自然地一个回小屋,另一个拢着袖,顺着人流走到那位老太太身边。
“哎呦……”老太太低声哼哼,垂着眼睛念叨,“躲得过天灾,躲不过人祸。这是命!”
顾长雪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眉眼,在老人家身边蹲下:“什么命?老人家,人定胜天听说过没有?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毒蝎子也抓你试蛊啊?”
老太太大概是痛惨了,再加上顾长雪为了伪装,将嗓音压得极为沙哑难听,她闭着眼哼唧出一句:“滚,滚!”
颜王恰好走到顾长雪身后,闻言挑了下眉,冲顾长雪递去调侃的眼神。
“……”这要不是有正事,高低得踹几脚。顾长雪冲着颜王冷笑,视线往周边一扫。
被颜王特地回屋拎出来的小灵猫精神抖擞,毛团似的在雪地里佯装乱窜,不轻不重地撞在老太太完好的右手边,碰瓷一倒:“咪……”
小灵猫在老太太手边瘫成一条猫咪形状的毛毯。
这猫的演技不比后世某些不务正业的演员差,完美地演绎出了颜王带它出门前提的碰瓷要求。
颜王还能悠闲地接个戏:“这猫怎么跑出来了?看它殷勤的,肚皮都翻出来了,平日里它可很少给人面子,看来和老太太你有缘。”
他们也拿不准老太太爱不爱猫,但终归得试试,拿猫带话题总比像刚刚那样干聊吃闭门羹好。
他们还算幸运,老太太被猫挨蹭了两下,当真睁开了眼:“诶呦……咪咪……”
她逗了两下猫,很自然地搭了一句:“从哪儿弄来的猫?”
顾长雪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狡黠笑意:“就在这寨子外面的胡杨林里捡来的。”
“胡扯八道。”老太太脸一挂,“这周围都是沙漠,你跟我说捡沙狐还差不多,捡猫?”
“真的!”顾长雪演起戏信手拈来,像极了被质疑后急于自证的愣头青,“不信你问我旁边站着的这人,他跟我一块儿捡的。那晚我在林子里散心,远远就看见这猫一路蹿进林子,炸着毛,惊慌失措,活像后面有鬼跟着它似的。”
顾长雪极其自然地接道:“诶,对了,老人家。你年岁大,在这沙漠里住的久。可曾听说过沙漠里有鬼的传闻?”
话终于铺上了正轨,一旁抱着手臂欣赏顾长雪演技的颜王也微微正了正神色,投来探究的目光。
先前在荒城,这位老太太就表现得似乎对“沙漠里有鬼”一事知道些内情。顾长雪那时候已经把话套到了一半,偏偏紧跟着发觉了司冰河的身份,之后又遇上沙暴被迫分开,这才耽搁到现在。
好在兜兜转转,他们再次碰面,先前的问题总算能得到一个答复了。
“……”老太太撸着猫犹豫了一阵,叹了口气,“现在的人真是,明明都怕鬼,却又好奇鬼。”
她摇摇头:“罢了罢了,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守密的故事……你们听到的传闻,说的可是‘大瘿鬼’和‘炬口鬼’?”
顾长雪点点头。
老太太不屑地嗤笑了一声:“真是越传越荒唐。告诉你们,这大漠里的鬼啊,我当年亲眼见过。”
“……”颜王放下手臂,“当年亲眼见过?”
“不错。”老太太讲起故事,一时忘了伤口的疼痛,“我家是做死人生意的,那时候又正赶上朝廷推行禁武令,大漠里成天有红衣大炮在轰炸。”
“禁武令?那是泰元二十六年间的事。”颜王回忆了一下,“你是在那时亲眼见鬼的?”
老太太急得摆起手:“你别、不是!你别打断,听我说。”
“……”颜王挨了顾长雪一肘子,安静闭嘴。
老人家重新捋了一遍被颜王打断的思路,才找回自己的节奏:“那大炮打的地方,自然有死人,有死人的地方,自然有生意。我便一天到晚地往大漠里跑。”
“我在大漠里跑了两三年吧?是第二年还是第三年的时候?大概,是在泰元二十九年间。”
“我独自去一处废弃绿洲做生意,夜晚就找个安全的地带安营扎寨。”
“某天夜里,我醒来起夜,突然看见更远的地方好像有火光……我就往那火光的方向走。”
顾长雪:“……”
您这是往火光的方向走吗?您这是往找死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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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里是不是真有鬼且另说,大漠里纵火的魔教余孽反正是不少。
老奶奶自己说着也讪笑了一下:“当时我是睡得太迷糊了,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呐!看到光就下意识地往那儿走。”
“那火光东边一束,西边一缕的,我是往这边的火光走走,又觉得那边的火光更近,就改成冲那边走了,可走走呢,又觉得还是这边更近……总之中间七拐八弯的绕了一串儿弯吧,不知不觉就走进了一片古战场……”
她啧了下嘴:“也不能算古吧,应该就是朝廷用红衣大炮轰炸的地盘之一。我在那里还看到了红衣大炮弹药的残骸。”
“我踩在残骸上不小心磕巴了一下,一屁股摔倒在地,顿时就被摔清醒了。”
清醒过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害怕,赶紧找了个残垣躲了起来。
“我就藏在那断垣后面往火光的方向看,就看到了柳鬼。”
“柳鬼?”顾长雪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心想这又是哪儿蹦出来的玩意儿。
老太太连连点头:“对,没有什么大瘿鬼、炬口鬼,只有柳鬼。”
“这种鬼啊,身上长满了树瘤,所以才和满身脓包的大瘿鬼弄混。”
“我后来四处问人,也不记得是从哪儿听到了一些相关的只言片语,说这种鬼只在古战场流窜,会趁夜晚时寄居在死尸身上移动,只有火光亮起后,才会不见……唉,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又传出个炬口鬼之说。”
“……”顾长雪听得脸有点麻。
他忍不住腹诽,您这“柳鬼”也不过就是换了个品种,和大瘿鬼、炬口鬼一样,都是迷信的产物。怎么就满脸傲气,表现得好像这柳鬼比那两只财鬼要高贵多了。
顾长雪冷静地咽下吐槽:“那您是在哪处古战场见到这个……‘柳鬼’的?”
“不记得了。”老太太责怪地瞪了顾长雪一眼,“我不是说了嘛?我当时睡迷糊了,看到好几处火光就东边跟跟,西边跟跟,自己都把自己绕糊涂了。后来我再带着几个阳气足的男丁想去那古战场看看,怎么都记不起那晚我是怎么七拐八弯的,找了三四天都没找到。”
老太太撸了撸猫,从毛毛中汲取到了些许耐心,细解释道:“沙漠里的路是很难找的,我也只熟悉自己从小跑到大的那几片区域。那个古战场远远超出了我平日会走的范围,真想找,还是得遇上一个熟识那片区域的引路人。”
“……”顾长雪忍不住揉了下额头。
颜王倒是耐得住性子,依旧满脸波澜不惊:“那古战场——或者附近,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太太想了想:“还真有……嘶,我记得那地方有好多的枯柳树……”
“柳树?”颜王道,“红柳?”
“不,就是那种江南的柳树。”
老太太说完这话,嘴唇又细微的动了一下,顾长雪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老人家,你还想起什么了?多离奇都行,咱们就纯当听故事而已,怕什么。”
“对,对,听故事而已。”老太太的神色顿时没那么纠结了,继续道,“我记得,那地儿的好多枯柳树啊,还穿着人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