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无人,唯有风卷着雪。
他们维持着无比亲密的姿势,却谁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沉闷的心跳声在紧贴的胸膛间交换着节奏,却谁也琢磨不明白对方心里的念头。
片刻之后,颜王向后退开,将猫还给顾长雪:“翻翻废墟,我闻到了一股尸臭味儿。”
顾长雪自然也闻到了这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颜王退开后,他瞥了一眼对方脸上难辨喜怒的平静神色,干脆利落地一迈大长腿,纵容着小灵猫爬上他的肩头,背过身走向与颜王相反的方向。
顾长雪抬手搓揉着发烫的耳尖,目光四下一扫,看到十来具凄惨横躺的尸体。
颜王在另一半场翻了一遍,也跟着走过来:“看这些人的纹身,应当是魔教余孽。”
围剿琉璃宫发生在十几年前,那时候死的魔教弟子,尸体放到今天早该变成白骨了,怎么可能还能看清残余的纹身?
“最近才死的?”顾长雪皱着眉头抬脚,带着几分小心拨开尸体,“这废墟还有重建过的痕迹。”
毕竟是和平年代出身,顾长雪还有些接受不了半烂不烂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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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王却已经习以为常地半蹲下来,仔细检查:“这些人,应当是贼心不死,想重建琉璃宫。却不想在重建时遇到了一位剑术高手,将他们一剑封喉。”
他抬起头,语气笃定:“司冰河干的。”
这些尸体虽然是一剑封喉致死,但有些倒霉鬼身上满是拷问的痕迹。审问者刀工精妙,一片一片地削下皮肉,不伤要害,最终才赏了个痛快。
颜王站起身,学着当初在酒楼里顾长雪找他对答案的语气道:“捋捋思路?看我们想得一不一样?”
顾长雪瞥了眼颜王:“……今晚不是司冰河第一次来废墟。”
会这么频繁地往琉璃宫遗址里钻,司冰河要么与魔教有旧,是魔教余孽,要么是这遗址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颜王接过顾长雪抛的“砖”:“但司冰河如果是魔教中人,为什么还要杀死重建琉璃宫的魔教残党,拷问这些人?”
筛去不合逻辑的可能性,真相便如拨云见月,确凿下来。
司冰河的确不是魔教中人,他只是来遗迹找东西的。
结合之前他跑去荒城烧蛊书的行径来看,司冰河想找的多半就是废墟内遗留的蛊书。
顾长雪沉吟:“那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营寨里潜伏着魔教余孽?”
颜王还未来得及搭话,脚下突然传来雷霆般的轰鸣。
坍塌的废墟猝不及防地震动起来,颜王面色一变,当即展臂带着顾长雪掠至远方沙丘后。刚半蹲下身,司冰河便从废墟洞口处一跃而出。
司冰河足下不停,向远处疾驰数百米有余。
废墟在他背后轰然炸开,连地基都被摧毁。流沙如同巨兽般张开无底巨口,将这片曾经辉煌的遗迹吞噬得彻彻底底。@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顾长雪和颜王在爆炸声中小心地探出头,看到司冰河一路飞掠,直到超出爆炸波及的范围才停下脚步,站在沙丘顶上回望。
“嘶,”顾长雪牙疼似的抽了下嘴角,“够狠,连最后的念想也给人家炸了。”
司冰河背后还背了一个巨大的包裹,里面的东西将布袋撑出棱角,似乎是一些书和信。
“蛊书?”颜王盯着司冰河的背囊,在心里衡量要不要动手拦截,拦截的话自己这张易容恐怕得卸掉。
然而司冰河并没有转身就走。
他站在沙丘上,审视着废墟被流沙一点点吞噬,直到再也看不到这片遗迹,他才收回眼神,席地坐下。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顾长雪的头又略往外探了探,瞧见司冰河摘下背后的包裹,将布平铺在地,取了里面的书信迅速翻看。
他看书的速度并不如顾长雪或者颜王快,但也不慢,似乎只是匆匆扫过文字,试图捕捉某些关键词。
半个时辰就这样静悄悄地过去。
所有的书信都被司冰河翻了一轮。看完最后一封信后,他捏着信纸,盘膝坐在雪地里发了一会呆,才爬起身,将书信统统拢回背囊里,起身往回走。
“……”顾长雪活动了下蹲得麻痹酸痛的身体,顺便把又趴在肩膀上睡着的小秤砣给摘下来,难得困惑。
“不烧书信或许是因为里面没有与蛊有关的信息,那他为什么还要把这些检查过一遍,应当已经确认无关紧要的东西背回应营寨?”
熬夜锻炼身体?
顾长雪等着颜王接话,可等了大半天,耳畔边还是悄无声息。他忍不住回过头:“——喂。你在发什么愣?”
颜王半曲着一条腿靠坐在沙丘后,眼神松散地落在雪地上,四野的雪映得他的面色白得像纸。
他又看着雪发了会呆,才像是反应迟钝似的抬起头答道:“对我们来说是好事。他不烧,我就不必露面制止。如果他把书和信带回营寨,我们也能趁他离开营寨的时候翻查一番。”
颜王站起身:“过来。我们回营寨。”
·
回程的路上,顾长雪试图跟颜王搭话,分析分析司冰河的行为。颜王只简短地说了句“赶时间”,一路都没再开口。
颜王的判断没做错,回到营地时,司冰河当真杵在小屋门口,抱着手臂背靠房门,显然是在等人。
顾长雪在心里庆幸了一秒进营寨前他长了个心眼,硬是绕到了营寨后门佯装刚回屋:“二当——咳咳,二当家的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屋?”
他将声音压得格外沙哑,一边捂着唇断断续续地咳,一边将视线光明正大地投向寡言的少年剑客。
没有帘帽遮蔽视线,少年剑客俊秀的五官清晰地映入眼帘。
和剧本中所描写的“矜傲的苗人少年”的形象完全不同,司冰河虽然五官立体,但毫无苗人的特征。唯一与剧本相符的,就是他的确天生一副矜傲冷淡的薄情相。@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可他眉心的皱痕太深了,深得没了矜傲,也没了丝毫少年意气。反倒是蒙上了一层历经沧桑般的郁郁寡欢,就连身体的姿态都透着一股疲惫不堪。
司冰河抱着剑没搭话,定定地看着顾长雪,片刻后又将目光扫向颜王:“先生什么时候喜欢上交朋友了,明明平时我想跟先生多聊两句,先生都要赏我闭门羹。”
问话的时候,司冰河的目光一扫疲倦的姿态,眸光下暗藏着怀疑,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先生的声音又是怎么回事?”
“……”顾长雪不太确定司冰河大晚上杵在门口等他们,是不是心生怀疑,只语气平淡地将颜王糊弄守门人的那套说辞拿出来讲了一遍,“咳……可能是今晚吹风吹久了,咳咳……身子有些不大舒服。”
司冰河搭在肘弯上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审视地看着顾长雪和颜王:“照先生的意思,之前捡猫时你们就已经出过一次营寨。既然已经回来,为何又再出去?”
顾长雪面不改色地拎起睡得直打呼的小灵猫:“遛猫。它太闹腾了,方才在屋里吵得像叫春,庞护卫说带它出去再溜溜,累了就自然而然睡着了。”
司冰河垂眸看着毛肚皮一起一伏的三花猫,显然这策略颇有成效。
他走得时候,账房先生刚带着人回屋不久,后来猫有没有闹腾他无从得知,只能先将怀疑按下。
小灵猫在顾长雪掌心里抽抽了一下小短腿,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美味佳肴,毛茸茸的尾巴被它乱挥的短爪捞进怀里抱着,凶巴巴地拿小奶牙撕咬,活像猫尾巴不属于它身上的一部分。
司冰河盯了会猫,神色逐渐放缓,流露出几分与他十四五岁的年龄相贴切的鲜活气:“三花猫?”他伸手撩了下小灵猫的下腹毛,“公猫?”
“那还挺罕见的。”司冰河随口道,“我记得……”
他“记”到一半,话头突然顿住,眼神放空起来。
“我,记得……”
“我记得!”司冰河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哐”地一声重重撞在门上,“我记得,我记得!”
司冰河的癔病发得毫无征兆,前一秒还在试探,后一秒便癫狂地紧紧抱住头,右手攥着拳头狠狠往后颅砸:“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
“二当家的!二当家的!”远方的守卫们被司冰河歇斯底里般的嘶吼惊动,举着火把匆匆奔来,一下将人围在中央。
顾长雪和颜王顿时被挤出老远,只能看到为首的沙匪招呼几名身强力壮的同伴一起动手,将司冰河的双手用力扣住:“二当家的,你怎么又犯病了?快!把人送回屋!”
“……”顾长雪看着沙匪们熟练的动作,显然不是头一次这么对付发狂的司冰河,一行人很快便将司冰河送进屋里,紧接着屋里就有人高声叫“拿枕头来!快!多拿几个!二当家的又拿头撞墙了!”
来来往往的人拥堵在司冰河的小屋门口,顾长雪和颜王杵在外面反倒成了碍事的存在。
几个沙匪凑过来好声好气地送账房先生回屋,又把新出炉的护院也塞进屋里,屋门被关上的时候,顾长雪还在往司冰河的小屋往,听到有几个沙匪半是担忧半是凑热闹的低声交谈:
“二当家怎么老是这么犯病,狠起来就拿头撞墙。相处这才不到一个月呢!咱们都快养成习惯了。”
“之前不是请了大夫来看?讲二当家的是失忆了,每回犯病都是想捕捉过去的影子,越想不到越心急,才对自己下狠手。”
“嗐,这不是越锤脑子越想不起来吗?不过也挺奇怪,二当家的这个失忆,大夫都找了好几茬了,都说脑子没受过什么外伤,照理来说不该失忆啊……”
“看!大当家的也来了!”
顾长雪顺着那几个沙匪探头的方向,望向匆匆赶来的彪悍大汉,大概是怕司冰河撞墙撞傻了,大当家的还没进门就大声安抚:“二弟!你千万别心急,凡事得慢慢来,你让我派人帮你找哪里还有满是石像的城池,兄弟们都找着呢,咱们一步一步来……”
沙匪们总算把挤在账房先生门口的人给清走了,被人流卡得关不住的大门终于合上。
顾长雪蹙着眉回头:“你听见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一路没开过口的颜王撑着桌面晃了晃,无声地栽倒向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