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面庞上,掠起几分痒意。
顾长雪愣了一下,扭头看向背后的墓碑。
先前没来得及看,此时仔细端详,就发现这东西与其说是“墓碑”,不如说是一块被切割下来的岩石。
顾长雪扫了眼林间分布的裸岩,可以确定立碑的人完全是就地取材。
“你在想什么?”颜王出奇的有耐心。
“……”顾长雪条件反射地蹙了下眉,向后撤了一步。
他的右耳耳翼迅速泛开一片粉,被颜王方才的呼吸重点拂过的耳尖透着更深的胭红。
顾长雪皱着眉往后又撤了一步,拉开过近的距离:“朕在想这个立碑的人,似乎在立碑之前,根本没提前做任何准备。”
顾长雪若有所思:“正常人入葬,对墓碑的材质都有一定的要求,哪怕挑不起材质,至少墓碑的做工得齐整。这碑……”
歪七扭八,一看就没有任何做工可言。
要么是坟里的人死得突然,他才没做准备。要么就是他根本不屑于为此人立碑,才草草了事。
顾长雪揉着耳朵,一边思索,一边绕到墓碑正面。
粗粝的石面上,刻着两行简短的字。虽有些潦草,却仍能看得出刻字的人字迹清峻有力:
【廖望君之墓
司冰河留】
这就是九天说的那块司冰河为廖望君立的墓碑?顾长雪下意识地看向已经被掘开的坑:“你查到什么了?”
九天始终找不到司冰河的踪迹,颜王能查到吗?
“……”颜王没搭话。
“……”顾长雪顿住了动作。
他背对着颜王没好气地掀了个白眼,放下手,服气地转回身,先“自证清白”:“先前从枯井里出来,你当着朕的面给玄银卫传信,说要调查九天。朕要是不愿被你查到,早就让九天扫清尾巴了,还轮得着让玄银卫知道?”
顾长雪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得半点也不脸红心跳。
他的确叮嘱过九天不必扫清尾巴,但那也是在重一因被怕鬼被颜王吓到,暴露九天之后的事了。
不过,他发觉有玄银卫跟踪九天的时间节点,的确很早。
当初他在皇宫的枯井下,看到重一塞给他的纸条上写着“回京之路有些太过顺遂,总觉得不对劲”时,便有所预期。
及至重一暴露,他更加笃定会有“被颜王审问”这么一天的到来,所以刻意留了后手,以便未来“自证清白”。
这也是当时他认为重一暴露九天的后果并不严重的原因——对顾长雪而言,但凡能被收拾干净的烂摊子,都算不上烂摊子。更别提重一暴露九天,未必是坏事,反倒给他接下来的谋划提供了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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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后手留得不亏,至少颜王姑且认可了这套合乎逻辑的解释,向他揭开了葫芦塞子:“我让玄银卫去各地官府调阅户帖,并未查到司冰河其人。没有户帖,司冰河要么是黑户,要么就改过名字。”
顾长雪扫了眼碑上的廖望君三字:“那这个廖望君呢?”
“也没有户帖。”
颜王说完,看着顾长雪,眼含鼓励。显然是期待顾长雪能滴情报之恩,涌情报相报。
可惜顾长雪本质上和颜王差不太多,在情报方面同属貔貅。
涌情报相报是不可能涌的,只可能拿着棍子往葫芦里搅搅,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沉底儿的情报没掏出来:“小狸花呢?”
“……”颜王道,“小狸花倒是有。但叫这个名字人很多,有许多重名。”
锯嘴葫芦觉得自己的情报滴得有点亏,在顾长雪再度发问前提醒道:“你还没有解释,为何要查司冰河和这个小狸花?”
顾长雪早早设想过当下的境遇,此时淡定地道:“司冰河与朕有仇,小狸花……找她是受人所托,死前请朕代为照料。”
他并不担心这两句谎言会被揭穿。即便未来颜王与这两人当面对质,这两人的回答也只会替他圆上谎。
——司冰河与景帝有仇吗?当然有。
他恨那些当年攻打西南的镇压军,恨到跑出来毁灭世界,就连无辜的中原百姓,他也要一并毁掉,更别提景帝这个先帝之子——
当年下令镇压西南的人,可就是泰帝。
至于小狸花……
他受一个已死之人所托,想照顾小狸花。托付之人已死,小狸花又完全可以对“自己被人托付了、是谁托付的”毫不知情。这话单凭他一张嘴说,颜王连想试探都没法子试探。
颜王显然也意识到后一个解释无从验证,只能追问了一句前面的解释:“有何仇?”
顾长雪嗤笑了一声:“颜王摄政,宫中人为了明哲保身,只会踩高捧低。仅有一个小宫女待我很尊敬,但几个月前却不见踪影。我最终只收到了她传回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害我者司冰河’。”
颜王涉政之后,整个大顾朝都被卷入混乱的风暴。趁着乱世,意图从宫中出逃却中途死掉的宫女为数众多,颜王想查也查不到。
顾长雪有恃无恐,一通乱扯,面不改色:“宫中甚少有我在意之人,这位小宫女算是唯一一个。所以得到消息后,朕就让九天出动,调查这个司冰河究竟是谁。”
“起初毫无头绪,后来朕在锦礁楼遇上蛊虫暴动,又在军营和枯井里见到了石尸,山重村同样受这个叫做‘惊晓梦’的蛊的波及……”
“……所以,你怀疑那个宫女的死也和惊晓梦有关?”颜王暂且忽略了真实性的问题,敏锐地抓住话题的重点。
虽说京都的一系列蛊案已经查出元凶是吴攸父子,但通过蛊书,他们可是推导出在吴攸之前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上家在的。
颜王眉头微拧,神色肃严了起来:“你认为,这个‘司冰河’是个关键人物?”
顾长雪颔首:“没错。不然朕为何要九天留下痕迹,刻意让玄银卫查到?”
他的谎撒到这里,已经走完了先前精心布下的局。
最终一句,终于能够图穷匕见:“日后,朕还是会让九天继续调查这两个人。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让玄银卫一并查探,如果有这两人的消息,立刻告诉朕。”
及至这一刻,他筹谋这么久的诸多目的,终于得偿所愿。
九天的一切行动,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走上台面。他也能利用颜王的情报网,扩大搜索司冰河的队伍。
若是颜王能先他一步找到司冰河……那就太好了!他早期待着这两人能够碰面,只愁着怎么帮这两人牵线搭桥。
届时,他便可以坐山观虎斗,悠闲地等待坐收渔翁之利。
顾长雪想想就龙心大悦,抬起手友善有加地拍了拍颜王的肩:“说说这坟里的尸骨吧。”
“……”颜王不禁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确实没有说话,对方怎么就表现得好像他已经同意了一样?
不过这件事的确没什么反对的必要。该查的,他终归还是会交给玄银卫去查,与九天合作,反倒更方便监控对方的动向,百利而无一害。
他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拢着袖慢步走到顾长雪的身边:“玄银卫找到这座坟头之前,就有人挖过这里,土有新翻过的痕迹。”
顾长雪没有隐瞒:“就是九天挖的。”
颜王点点头,这与他推测的一致:“坟里的人大概二十来岁,腿骨骨折过。”
这一段九天也曾经汇报过。
但紧接着颜王又道:“看尸骨身上留下的痕迹,应当是生前杀人不成反被杀。”
“?”顾长雪一愣。
照这么说,坟里的人在死前攻击过人?
谁?司冰河?
不,不可能。以司冰河那种极端的记恨方式,如果有人想杀他,他将对方反杀后,定然会鞭尸以泄愤。
可面前的这具尸骨,端正完整,衣袍被收敛得整整齐齐,分明在下葬前被好好地打理过。
顾长雪不认为司冰河会如此友善地对待攻击过自己的人,再加上匆匆立起的墓碑……以目前他所能得到信息,唯一能说得通的便只有两种解释。
“司冰河可能与这个廖望君是同伙,”颜王在旁边道,“廖望君与某伙人发生冲突,杀人不成反被杀,司冰河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所以才会仔细打理好同伴的尸首,随后就地取材,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坟。”
也有另一种可能。顾长雪在心里想。
就是司冰河出于某种原因,决定假死脱身,坟里的尸首是他早早物色好的替罪羊。
指不定司冰河找到这个完美的替罪羊时,对方已经被人反杀完了。什么攻击、反杀,都与司冰河无关,司冰河想要的只是这具可以伪装成自己的尸体而已。
他可以对将会代替自己吸引敌人注意的尸体有些许耐心,但墓碑,对于他假死的计划造不成任何影响,自然没必要浪费太多的时间。
顾长雪没放纵自己胡思乱想太久,从怀中摸出那块九天带给他的银牌,丢进颜王怀里:“九天先前验尸的时候,还在尸体的身上找到了这个。有什么想法么?”
颜王翻看了下银牌的正背面:“这是西南人做的。”
“……??”顾长雪原本已经随意垂下的眼睫猛然抬起,神情变得有些惊愕,瞪向颜王。
不是说没查到廖望君和司冰河吗?怎么通过黄金锁直接确认是西南人做的?
颜王抬起头:“阿……嗯?”
颜王闭上了嘴,饶有兴致地仔细看着顾长雪的神情。
对方那张好看的面庞上,平日里总是挂满冷嘲热讽,要么就是皮笑肉不笑。这回居然千年难遇地露出了除此以外的神情,并且这种神情完全可以四舍五入地理解为对他的称赞。
颜王不是一个有虚荣心的人,但在对方的瞪视下,他感觉这颗心快长出来了。以至于他短暂地从纯粹公事公办的状态中脱离了出来,只反复逡巡对方的面庞,意图将对方这副令人愉悦——咳,主要是令他愉悦的表情铭记下来。
“……”顾长雪感觉自己像只动物园里限时展出的猴,“啊什么?把话说完。”
颜王轻轻地啧了一声,在顾长雪一脚踹来前道:“阿莎,在西南某些部族的语言里,有‘清水姑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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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银牌丢还给顾长雪,冲着牌面点点下巴:“这样联系起来看,上面的花鸟虫兽的饰纹也很有那些西南部族的风格——他们认为万物为灵,可祈庇佑。”
无孔不入的寒风掠过密林,拂过横斜树影。
颜王微微偏过脸,冲着更深处的密林示意了一下:“还有别的线索。要听吗?”@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锯嘴葫芦居然会主动往外倒东西了,稀奇。
顾长雪:“自然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