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的第十五天,车队进入关隘。
“大漠沙啊啊如雪,燕山月诶诶似钩。”方济之又裹成了一颗球,对着窗外的残月念诗,“谁他娘的把这雪给我烧了。”
古人说“沙如雪”,是指大漠在月光下银白无际,像雪一般。
放到今时此地,却不是“如雪”,而是真的鹅毛大雪。
“你说喔喔说,这正常吗?”方济之牙齿舌头打着架,问车外的玄银卫,“沙啊啊漠里下雪,你听过?”
“听过。”玄银卫淡定地把方济之的脑袋从窗口摁回去,“西域的大漠每逢冬日,温度都很低,下雪不算罕见。”
方济之猛捶了一下厢壁:“那啊啊也得是冬日!”
大夏天的来沙漠,本以为难得舒适,反正自己又不惧热。谁能想到还没期待几天,天边就又飘起了雪。
雪是从西行的第十四天开始下的。
越是靠近西域,雪下得越大。连绵不绝,毫无停歇的趋势。@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方济之实在冷得不行,撩开车帘钻出来:“我喔喔要去王爷的车上。”
西行之前,京都的雪已经停了。车队做准备时,是照着盛夏出行做准备的,根本没带什么冬衣暖炉。
方济之一个人呆在马车里,旁边都是冷冰冰的尸体,裹得再多也感觉不出什么暖意。不如去颜王和小皇帝的车上挤一挤,一来人多暖和,二来还有小灵猫这个天然暖手壶。
方济之硬逼着玄银卫替他传报了一声,获得准许后,便迫不及待地转移阵地。
撩开车帘钻进门,方济之一抬头,就看到颜王难看的脸色。
不过这脸色不是对着他摆的,也不是冲着小皇帝去的。
颜王坐在车窗边,静默不语地望着窗外,眉宇紧锁,活像和雪有什么深仇苦恨。
“……”方济之缓缓闭上了本想谢恩的嘴,在车厢拐角坐下。
其实西行的第十三天,也就是车队刚入沙漠,还没进关隘时,他就上过一次颜王的马车。
那时候恰是正午,天边也还没飘起白雪。
烈日炙烤着黄沙,放眼望去,热浪翻涌,如同行驶在一片无尽的金色稻田中。
那时候小皇帝也是这么靠在窗边,满脸深仇苦恨地看着窗外。
方济之捞过小灵猫,悄悄翻了个白眼:白天小皇帝脸色难看,晚上颜王脸色难看,你俩这是约好了时间轮替呢?
不过真要说的话,方济之还是对颜王的心情更能理解一点。毕竟即便是他,看着沙漠中的覆雪,心情也轻松不起来。
夏日沙漠飞雪,这绝非正常现象。
方济之的心底有种莫名的直觉,雪越是大,心中越觉得不祥,这不祥之下隐隐藏着几分不知来由的急躁与焦虑,大约源于对这天降异相的顾虑。
他不动声色地把冻僵的手指插进小灵猫暖融融的背毛里,顶着小灵猫震惊投来的目光,舒适地喟叹了一声:“陛下,王爷。”
顾长雪从卷宗中抬起头,倚窗看雪的颜王也望了过来。
方济之:“草民已经配出了药方,足以铲除吴攸所做的改动对中蛊者的影响。等进城池后,草民便去抓药,届时直接将配好的药投进水源中,就不必担心再有人蛊发身亡了。”
他恋恋不舍地把右手从背毛中收回来,将抄录好的药方放在案牍上,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把手插回原处:“这药方可以交给信任的人,让他们照方抓药,投入各地水源中,可保未来不再有人因惊晓梦而死。”
想了想,方济之还是补充了一句,再次强调:“但要彻底根除,还是得拿到最初的书稿或蛊虫。”
“哈——”被当作暖手工具的小灵猫气得一个咸猫翻身,给了方济之一毛爪。
马车外,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玄银卫在车厢边匆匆勒住缰绳,从窗口呈上密奏:“王爷。”
顾长雪撩起眼皮瞥了眼窗口,有些意外。
今日傍晚时分,玄银卫已经递交过一次密奏,这怎么又来一份?
是京都出了什么意外,还是颜王得到了新线索?
但他很快就收回眼神,继续垂下头阅读从颜王那儿薅来的卷宗,连问都懒得问。
费那口舌做什么?颜葫芦会回答吗?不如多看几份案宗。
顾长雪飞快地翻阅着卷宗,从中寻找有关沙匪的记录。
剧本里,司冰河在西域活动的片段有且只有一个。就是第一集 开场时,少年英侠屠尽沙匪匪帮上下,救出被困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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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为这个片段,顾长雪之前在锦礁楼的小树林里才想偷听掌柜和年轻弟子的对话,如今专门盯着案卷中有关沙匪的描述找,也是一样的原因。
如果能找到这伙沙匪,或许能查到些许关于司冰河的线索。多多少少能给接下来的追查提供一个可参考的方向。
但问题是,剧本里对这帮沙匪的描述语焉不详,只简略说了这是个近两百余人的营寨。顾长雪刚刚翻查了一遍西域递送来的卷宗,像这种规模的沙匪帮不说有上百个,也有几十伙记录在案,那些没被记录的就更多了。
“啧。”顾长雪抛开毫无助益的卷宗,烦躁地砸了下舌。
这西域怎么跟个老鼠窝似的,一窝接着一窝的沙匪。
他闭了下眼,正想回忆一下还有没有别的可以帮助缩小范围的细节,马车停了下来。
顾长雪愣了一下,睁开眼。
重一撩开窗帘:“玉城到了。”
·
顾朝掌管西域的最高官吏是州牧,而州牧平日里所镇守的城池,就是玉城。
这座城池距离国界线极近,站在城墙最高处,甚至能遥遥望见戍边军的影子。
马车在城门两里外停下,前方是长长的队伍,挡住了前行的路。
重一低声道:“前面在搜身,检查进出的人有没有携带武器。我们抵达得比预计要早,等西域官员来接驾,怕是还要再有一会。”
方济之从窗口探出头,莫名其妙:“查这做什么?”
西域难道没有江湖人吗?江湖人带武器不是很正常的事?
方济之扭头便想问感觉什么都知道的顾八百,却见对方抬着头,眼神遥遥落在城门口的红匾上。
那道匾还是先.祖皇帝在位时挂上去的,“玉城”二字鎏了金。可惜随着时间的推移,金漆早掉的差不多了,只剩下黑漆漆的刻痕。
“……”方济之谨慎地闭上了嘴巴,跟着瞅了一会红匾。
一旁的重一本想解释为什么要搜身,却被方济之比了个安静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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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盯了有十来秒吧,方济之实在是琢磨不出什么玩意儿:“这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陛下看出什么新线索了?”
顾长雪收回眼神:“没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寓意不错。”
玉城的名字是先.祖皇帝取的,取自“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先.祖皇帝将玉城比作玉门关,便是希望戍边的战士每每看到玉城,都能像诗中的将士眺望故乡玉门关时那样,升起保家卫国的斗志,坚定守卫边疆的决心。
“……”方济之感觉方才苦苦思索的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子。
他扭回头去,粗声粗气地对着重一又问了一遍:“所以为何要搜身?”
“……”重一道,“因为西域的‘禁武令’并未取消。”
他一看方济之迷茫的样子,就知道对方对此一无所知,便在方济之发问前直接解释道:“方老专心医术,对西域边境的情况恐怕不大了解。西域的‘禁武令’,还得从十二年前说起。”
“……”顾长雪垂眸整理着卷宗,注意力却跟着转了过来。
重一道:“十二年前,也就是泰元二十六年。江湖爆发了一场大动乱,整个武林都被卷入其中。”
“这场动乱波及的不只是江湖人,还有无辜的百姓。仅仅两月,便有上千余名普通百姓因正道与魔教当街争斗而丧命。”
方济之皱了下眉头,紧接着陷入思索:“后面的事,我似乎有点儿印象。好像是死的无辜百姓太多,朝廷因此决定插手干涉?我依稀记得听人说过,当时朝廷拉出了百来门红衣大炮,直接轰了那些不听规劝、带头闹事的帮派驻地。”
重一颔首:“还有位于西域的魔教老巢。魔教总坛琉璃宫直接被红衣大炮炸成废墟,其余帮派驻地也都是如此下场。江湖从此一蹶不振,直至今日也未恢复。”
“但这禁武令,现在早没了吧?我看京都就没有。”方济之按了按自己被冻僵的手指骨节,思忖着道,“其他地方也没听说过,怎么就西域还保留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重一微叹,“虽然魔教总坛被毁,但仍有余孽流窜于西域,时常恶意引发动乱,纵火抢掠。”
“所以苏岩苏州牧继任之后,西域这里仍旧保持‘禁武令’的管制,出入城池都会严查有没有携带武器。”
方济之犯嘀咕:“光查这个有什么用?”
“自然不止这些,”重一道,“苏州牧是从沙场上退下来的武将,上任后每每遇到魔教作乱、沙匪劫掠,都会亲自率兵迎敌,这些年来灭杀匪帮无数,魔教余孽近千余人。”
“那倒是真不错。”方济之摸摸下巴。
马车的另一侧,颜王垂眸看着玄银卫送来的第二份密奏,始终没搭话。
两里外,排队的人群终于有了变化。
一行穿着朝服的官吏匆匆从城门赶出来,为首的人还在手忙脚乱地理官帽。
肥胖的身躯为他的行动添加了几分不便,小跑几步后,这人差点没栽到地上,幸好旁边的官吏及时冲过来,三四个人一起架住他。
“……”这场景说实话有点震撼,顾长雪望着这颗球跌跌绊绊地滚过来,直到只剩十来尺远,才抬手拍了下颜王,“人——”
顾长雪只说了一个字,就顿住话头。
“……”他垂下视线,望向颜王攥住他手腕的手,片刻后撩起眼皮,“干什么?又准备闹什么脾气?”
小灵猫跳上案牍,抻着懒腰打了个粉舌头都吐出来的大哈欠,随后黏人地贴过来,拿毛脑袋蹭颜王攥着顾长雪的手。
“……”颜王片刻后才收回手,收起手中密奏,沉默着起身下车。
顾长雪盯着颜王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啧了一声,跟着走下车辇,顺道把因为穿了太多衣服,仅凭自己站都站不起来的方济之给提溜出门。
马车外,那颗胖球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滚到了颜王面前:“臣,玉城郡守,季君子,叩见摄政王!”
季君子一叩及地,等了半晌没听见颜王的回音,心里顿时一阵发慌。
他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壮着胆子抬起头,本想巧言令色猛拍一通马屁,却不料以他的身高,仰起头刚好对上颜王腰间的佩剑。
寒风中,一个娇俏的小蝴蝶结在他骤然凝固了的目光下抖了抖。
季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