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那个令人见了就如遭雷劈的蝴蝶结在颜王的剑上一待就是好几天,颜王看起来半点没有解开它的意思。
一路上但凡下车扎营休息,众人就能看到颜王腰间挂着那柄剑,神色淡然地在营地间走动,做他该做的事,丝毫不受影响。
众人:“……”
受影响的就只有他们,每看一回惊悚得都活像白日见鬼。
相比较颜王这个本该窘迫万分的当事人,反倒是顾长雪升起了些许羞耻心——因为所有人在惊悚完后,都会不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他。
以颜王的性格,肯定不会捯饬这玩意儿。那普天之下,还有谁敢对颜王的佩剑做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
一时间,众人投来的眼神纷纷变得微妙起来。
本想糗颜王,却未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顾长雪:“……”
西域之行,路途漫长。
颜王和顾长雪都不是虚度时光之人。两人勉强平分了马车中的案牍,颜王翻阅过往卷宗,顾长雪则开始尝试分离蛊书。
这是件令人焦头烂额的苦差事。
蛊书每被改过一轮,就相当于上一个版本被删改一次。某些较原始版本的内容,被保留下来部分本就不多,还会被肢解成零碎片段,散落在各个篇章。
顾长雪没管这些原始版本,先将最容易下手的吴攸修改的部分分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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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夜探吴府时搜到的书信,再加上旧日奏章,吴攸有大量的样本可供参考。顾长雪熬了两夜,终于在第三天傍晚,从蛊书中完整分离出了属于吴攸的部分。
马车在崎岖的路上微微颠簸,小灵猫瘫在案牍上睡得四爪朝天。
顾长雪带着疲色抬起头,微揉了下额头,车窗的纱帘恰好被一阵熏热的夜风撩起。
坐在对面的颜王仍垂首翻阅着卷宗,只是在烛火即将被吹灭前,头也不抬地伸手挡住了这缕不期然掠过的夜风。
但很快,对方便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抬起头望过来:“分好了?”@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姑且把吴攸编纂的部分分离出来了。”顾长雪扶着案牍起身,“朕给方老送过去。”
“我来吧,”颜王跟着起身,抬手按住顾长雪的肩,体贴地道,“你劳累了两天,休息休息。”
“……”顾长雪盯着颜王,缓缓将拿着手稿的手背到背后。
从他们的马车到方济之的马车,前后不过几步路而已,有什么代送的必要?
颜王与他警惕的视线对视几秒,蓦然像是被逗乐了似的,从胸腔深处滚出一声短促低沉的笑音。
但颜王很快便收敛了这份笑意,语气诚恳地道:“陛下,臣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想害你的。”
顾长雪:“……”
你要不要自己听听自己说的是什么屁话??
顾长雪绷着一张脸甩袖下车,沿着队伍往后走了几步,便找到了方济之的马车。
其实按照身份尊卑来说,方济之作为门客,怎么都不可能在顾长雪和颜王共乘一辆马车的情况下,一人独占一整辆马车。
但这位大夫还“随身携带”了几具经过首肯、暂未火化的石尸,准备沿途研究。玄银卫实在是怕这位老药师犯起混来,真把石尸带上颜王和景帝的马车,于是经过颜王的同意后,忙不迭地给他另寻了马车。
顾长雪带着手稿靠近时,方济之的马车车窗恰好被猛地推开:“滚,滚!”
顾长雪差点以为方济之是在驱赶他,定睛一看,老药师正在赶的是一只不知怎么飞进他马车里的鸽子。
这鸽子被方济之挥动的手臂吓得一阵翅膀乱扑,好不容易找回平衡,掉头就飞走了。
“怎么会有鸽——”顾长雪问到一半,就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狠狠皱起眉头,抬手捂住口鼻,“这什么味道?”
方济之越过窗口看了他一眼,像是在看傻子:“自然是尸体的气味。大夏天的,哪有不臭的尸体?”
“那些尸体不都变成石头了吗?”顾长雪硬着头皮走近,没几步就实在受不住扑面而来的恶臭,立在马车几丈开外的位置,示意旁边的九天过来帮他递手稿。
他算是明白为何这么短的路,颜王却主动说要替他跑一趟了。难怪他甩袖下车时,对方的眼底流露出看好戏的神色。
“我要做解药,总不能拿活人直接试药吧?除了老鼠,我特地带了几具死刑犯的尸首。”方济之耷拉着眼皮,居然在这哄臭之中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显然对这样的环境非常熟悉且适应,“这是走了正经文书流程的,可不是我未经允许亵渎尸体。”
他接过九天递来的手稿,本要缩回头去,脑袋刚扭了一半,又想起什么转过来,扒在窗口兴致勃勃地邀请:“陛下要不要进来看看?这尸体的成色相当不错,千载难逢。”
“……”顾长雪僵着脸胃直翻腾。什么叫“尸体的成色不错”??
顾长雪绿着脸:“非进不可?”
真要是有什么要事,他也能忍。
方济之纯粹见猎心喜而已:“你要是对尸体不感兴趣——”
顾长雪当场掉头就走,谁特么的会对尸体感兴趣??
他脚下的步子又快了几分,长腿几步就登上了自己的马车,撩开门帘,就对上颜王似笑非笑的脸。
这人甚至连案宗都特地放下了,好整以暇地调整了坐姿和角度,几乎将看好戏写在脸上。
看到顾长雪绿着脸上车,颜王慢悠悠地问:“香吗?”
顾长雪:“……”
顾长雪的语气里不无挖苦:“确实不如颜王。”
·
离开京都前,顾长雪拟好了擢拔官吏的旨意。
但拟好归拟好,能否好好执行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这次西行格外匆忙,没给顾长雪留处理后续的时间,顾长雪便留了一部分九天驻守京都,保证即便他远离京城,消息依旧会被快马加鞭地送到他手上。
在这件事上,颜王显然也做了同样的安排。
玄银卫每天都会将京都的情况传递到颜王手中,于是每天傍晚,两人都会从马车一左一右的窗口各收各的消息,然后转回头看着对方皮笑肉不笑。
先前还说什么“恐两人离开后,京都无人坐镇,会滋生混乱”,全是放屁。
这两人大概都是属恶龙的,即便因为迫不得已的原因离开巢穴,也要抻个爪子、留条尾巴盘踞在巢穴里,掌控欲强到就差有只蚊子从巢穴上空飞过,都得查清它的十八辈祖宗。
出行的第七天。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顾长雪几眼扫完今日的传信,假做无意地看了颜王一眼。@无限好文,尽在 5 2 shu
颜王似笑非笑地抬起头:“你没收到?”
那样的大动作,除非留守京都的九天集体聋瞎了,否则怎会不报?
两人打完言语与眼神的机锋,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车窗外。
远方,与霞红连成一片的地平线上,扬起漫天飞尘。
银光刺破了缱绻的霞彩,万骑玄银卫大军驰骋而来,马蹄踏得脚下大地擂鼓般震颤。
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抵达车队边,飞身下马,在颜王与顾长雪的车边半跪下:“王爷。奉您的军令,吾等在您率人离开京都后,镇守城池。”
几名副将紧跟着赶到,他们的白马已被血染红,银鳞马鞍上悬挂着六颗面容狰狞的头颅,蜿蜒着鲜血。
“意图趁京都空虚,率兵造反的六名乱臣贼子,已被吾等当场格杀。”
副将们翻身下马,摘下鞍上头颅:“有首级在此!”
“……”顾长雪在将士们洪亮的奏报声中垂下眼,睨向手中的传信。
看完信后,他就折起了信纸,此时只能望见无字的背面。
但信中所写的内容,他依旧历历在目。
【京都东、北两郊盘踞着六大世家,在颜王的纵容下,近年来逐渐有圈地为王的趋势,当地苦不堪言的百姓将其并称为六姓土皇帝。
山重村洪水爆发后,颜王抽调镇守京都的玄银卫,投入救洪。六大世家那时便已隐隐有了意图不轨的势头。
及至颜王与陛下离京,六大世家已联合成两派,北郊三家一派,东郊三家一派,拨调出近三万人马,围困京都城。
谋反自今晨丑时开始,终于午时三刻。
留守京都的玄银卫以一万兵马力挫敌方三万兵将,六名主使之人皆被玄银卫斩下头颅。
主上离京前有令,言六大世家必趁京都空虚谋反。玄银卫若袖手旁观,则吾等暗杀主谋而慑退敌军。若玄银卫出战,则吾等力守百姓安危,不被混战波及。
及至今日午时三刻,乱军被悉数镇压,京都无一名百姓身亡。三十四名伤势较重者,一百五十六名略受轻伤者,皆已送至医馆,妥善治疗。】
身边,颜王已经挥退了奏报的将士。将领率着一万铁骑汇入车队。
这支原本规模不大,考虑到车内二人的身份,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车队,终于有了帝王与摄政王出行时该有的阵仗。
颜王回过头,潭渊似的乌眸中掠过几分极为浅淡的笑意:“山重村救洪时,陛下曾问我怎么处理这些‘好大儿’。”
他冲着自己收到的加急战报点点下巴。
“谋反自丑时三刻起,终于午时三刻。京都无百姓身亡,亦无屋舍在混战中坍塌。”
颜王挑眉:“陛下可还满意?”
“……”顾长雪没动,只看着眼前似是在邀功的颜王。
那封他收到的密信,最后还有一段匆匆加上的话。
【玄银卫离开京都,追赶车队复命前,曾有一支小队暗中潜入宫中藏书阁。所翻的书籍皆为野史杂记,不知是何目的。】
顾长雪初入《死城》时,为了糊弄颜王,曾说过:“年幼时,我曾在阁中翻到一本野史,里面记载了赤脚大夫云游行医,曾偶遇一群非我族类的蛮夷人。”
玄银卫潜入藏书阁的目的不言而喻。
他凝视着颜王,只觉面前的人像头批了家猫的皮假作温顺,实则冷静地竖着兽瞳,随时准备将眼前的猎物拆之入腹的猛兽。
夜风撩起纱帘,掠过车厢。
暖色的烛火映照在颜王总是沉淀着冷静与理性的眸中,为这潭寒彻的乌眸添了几分不知真假的温度。
顾长雪看着颜王,俄然间笑了一下,潋滟的眸光下藏着兴味与危险的暗光:“朕,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