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弟子……”

  “师尊……”

  “你……”

  江州支支吾吾地说,尝试了几下想开口说点什么。

  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出一句:“师尊,你真厉害。”

  顾瞻装饰性地干咳一声,“这门太旧了,也不知道换扇新的。”

  前几日才找人换过正门的店小二:“……”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片刻,店小二也就确信来的两人是人,不是什么妖魔,于是胆子大了起来。

  店小二返回柜台,挑了一支蜡烛点燃,接着折返回顾瞻面前,气势凶狠道:“二位客官,这门可价值不菲,你们谁来赔?”

  江州抢前一步,缓缓道:“我。”

  顾瞻负手在背后,默默给江州点了个赞。心道:“不亏是我的徒弟,替师尊还债,好孩子。”

  店小二细数了银子揣进兜里,这才安心放两人进入来福客栈。

  其实客栈正门并不值钱,只不过店小二见顾瞻和江州不是本地人,想必是山上修士。

  修士大多都是有钱人,于是逮着机会坑蒙拐骗了一把。

  多拿了江州的银两,店小二心满意足,脸上又挂上惯常讨好的假笑,嘿嘿乐道:“我带二位回客房吧。”

  外面天色有些亮了,可客栈里依旧是黑的。店小二秉烛在前面走着,豆大的烛光不时晃动。

  江州跟在顾瞻身后,脑海里还想着幻境里发生的事情,不时朝顾瞻脸上一瞥。

  摇曳的一点光的映衬之下,江州这才发现顾瞻衣衫不整,发丝凌乱。

  不是平日里慵懒惯了的那种不好好穿衣,更像被人弄乱的。

  顾瞻面上神色如常,江州张了张嘴,“师……”刚想询问顾瞻,但又顾忌外人在场,把到嘴边的话吞咽了下去。

  三人到来房前,店小二笑嘻嘻道了声晚安便离去了。剩下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客房,江州背过身将房门合上。

  顾瞻打个响指,桌上烛火跃动,檐角熄灭的灯笼也亮了起来。

  客房内摆设极其简朴,一张不大的床榻,几只雕花椅围着一张八仙桌,除此之外,空荡荡的。

  顾瞻一翻身就倒在床上睡着了,他实在是太困了,从来没有熬过这么晚的夜,一身的老骨头受不住了。

  江州伸手合上门,虽然已至夏季,但昼夜温差很大,为以免外头的凉风吹进来,他转身又去关上了敞开的轩窗。

  等这一切做好后,他才打算向顾瞻倾诉心中的疑惑,“师尊,徒儿有一事不解,还请师尊解惑。”

  他还态度诚恳地低下了头。

  “……”

  黑暗里静谧无声,片刻后,江州只能听见顾瞻绵长而安详的呼吸声。

  江州:“……”

  窗外月色透过窗纸弥漫进来,落在屋内一片霜似的雪白。

  江州吹灭烛光,只留了窗外檐角下的那一盏灯笼发亮,他于夜色之中眨了眨眼,坐在桌旁久久不动。

  他想起来了,对师尊大逆不道的人,好像是……他自己。

  翌日上午,悠悠白云飘浮在空中,怡然自得,阳光直直穿透云层,撒下一层层薄金。

  顾瞻边吃着江州亲自下厨煮的粥,边享受江州给自己束发,乐的舒畅。

  要是再来壶烈酒就好了。

  顾瞻贪心地想了一想,但是没敢付诸行动,因为今天早上的江州十分不对劲,不敢随意支使对方。

  具体是哪不对劲,顾瞻也不大能说上来。

  好像比以前更活泼开朗了?话还多了一点?似乎对自己殷勤了不少。

  “师尊,哪里不舒服?”

  “肩膀。”

  “师尊,这粥如何?”

  “味道很好。”

  “师尊,这个力道可以吗?”

  “很好。”

  “师尊……”

  “……”

  顾瞻忍不住了道:“打住。”

  无事献殷勤,此中必有猫腻。顾瞻小心谨慎着,手背贴上江州额头,喃喃自语道:“没发烧啊。”

  难道是又入魔了?……顾瞻怕这唯一会做饭的徒弟被魔气控制了,自己这么大一个好徒弟上哪找去。

  他赶紧放出神识,在江州身上上下扫了一扫,结果没有发现半丝魔气。

  顾瞻不住地分神了一会儿。江州替他还债,又会做饭,长得还赏心悦目,很合他的意,将来不知便宜哪个姑娘。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话少了点,还有容易被魔气控制,不过这些顾瞻选择性忽略。

  想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将来会离开自己只给道侣做饭,心里好像缺了一点什么。

  但顾瞻从小心大,很快便将这些烦恼甩于脑后。

  两人本来也只是暂时在镇中落脚,如今没有理由多留下,自然是去祭拜顾瞻的师尊,竹枝真人。

  临走之前,来福客栈的掌柜狠狠训斥了昨晚的店小二,把多余的银钱塞还给了江州。

  “二位,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教人不严,才让不懂事的下人坑骗了二位。”掌柜的语带歉意,言辞有力。

  “这是我的一番好意,烦请二位收下,在瑶圣寿辰发生这种事情,实在是惭愧。”

  顾瞻接过对方递来的松子糖,塞了一颗在嘴里,融化在舌尖满是甜腻的味道,他很喜欢。

  “这是瑶圣生前最爱的零食,二位多拿一点去罢。”

  顾瞻一路吃着松子糖,嘴巴没有停下来过。江州紧紧落在他身后,替他兜着几大袋零食。

  顾瞻:“徒儿,你说这瑶圣生前是不是个好吃鬼啊?”

  “可能吧。”

  瑶圣是不是个好吃鬼他不知道,但他师尊顾瞻一定是个十足的吃货。

  江州如此心道,但如果是师尊喜欢的,他以后一定要好好修炼赚钱,给师尊买更多的零嘴和话本。

  “可能?”顾瞻默念了一遍,“也是,像瑶圣那种大能,不太可能会犯贪吃这种欲念。”

  他抬头看向远处苍山蓊郁,想起竹枝真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修仙之人,无欲无求,一心只向大道。”

  小顾瞻反骨两百斤,每次都和竹枝真人唱反调。

  修仙有什么好的,单单是戒口腹之欲,顾瞻就第一个不同意。像瑶圣一样处处受限制,那人活一世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他于是对江州道:“以后你要是辟谷了,也要记得好好吃饭。”

  江州听话,乖巧地点点头:“嗯。”

  “还有,你也一定要记得给为师做饭,别忘了为师。”

  江州弯眼浅笑,轻声道:“好。”

  别忘了为师?

  这句话顾瞻莫名觉得自己在哪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索性暂时搁置。

  师徒二人走上一座孤山,之所以称之为孤山,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萧然了。

  这座山很大,但山上的景物却常年枯萎,顾瞻想过用灵力移植一批新的绿竹与桃树来这,但那些绿竹与桃树无一例外地,全都干枯而亡。

  顾瞻只能无奈放弃,这地实在太有个性。

  渐渐地,这也就成了一座荒凉的孤山,人迹罕至。

  顾瞻带江州飞掠而上,不一会儿,他们就见到了一座孤冢,积了不少落叶与灰尘。

  顾瞻伸手将落叶拨开,又掐了个除尘诀,这才在孤冢旁的青石板上坐下。

  江州见到孤冢很是惊讶。

  他本以为顾瞻是借着去祭拜师祖的名头,带他去游山玩水,没想到他这不着调的师尊,竟也有如此靠谱的一面,还真的找到了竹枝真人的坟茔。

  顾瞻将带来的烈酒的酒塞拔开,举着酒壶在墓碑前的土地洒了一遍,“你我师徒缘分一场,没能给你找个好地方,是我这个做徒弟的没用。”

  酒水浇灌在干裂的土地上,并未湿润泥土,这土地皲裂得太过严重,以至于酒水四处飞溅。

  顾瞻笑了声,但这点笑意带了苦涩的味道,“老头你看,你从前老是念叨天道的好,现在老天连祭拜酒都不让你喝了。”

  他一脸骄傲自豪:“后悔了么?”

  没人回答他,只剩下长久的沉寂。

  良久过后,顾瞻自问自答:“想来你是不会后悔的,天道就是你一生的信奉,但天道没说过可以骗徒弟吧?你还欠了我一次生辰礼。”

  说到最后,他有些抱怨道:“真是恨不得回到以前,把你在意的小玩意都毁个干净。”

  酒壶搁置一旁,顾瞻从包袱里拿出几个精巧的小玩意,有模有样地摆在无字墓碑前。

  “你都不给我送礼,你飞升了我还记得给你带这些小玩意,我对你也太好了点。”

  “……”

  江州立如修竹站在一旁,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安慰人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嘴笨,只不咸不淡地道:“师尊对师祖很好。”

  顾瞻叹口气,木已成舟,现在对那老头好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飞升扔下了他。

  村里教书先生曾经说过,一个人一生有两个重要的日子——生的那天和死的那天。

  江州突然想问:“师祖……什么时候羽化的?”

  顾瞻一愣,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他低声道:“为师十八岁生辰那天。”

  明明这话说得不带任何悲意,江州却是心头一颤。

  师祖应该对师尊很重要,而师祖羽化登仙的那天却是师尊十八岁生辰,可想而知顾瞻该有多难过。

  君之祭日,吾之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