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知远终于破门而入的时候,沈轻程正在昏睡和昏迷的边界之间徘徊。
隐约中她闻到那怀抱里熟悉的气息,于是伸手摸索着他。“陪着我,别去找陆知行。”她只记得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和他说。
陆知远明白。陆知行要的就是这个。他要沈轻程死,自己失控闯下大祸。然后,他就再无后顾之忧。
但陆知远不明白,也不过就是一个陆氏集团。值得如此吗。
他望着沈轻程因为极度缺水而干裂的唇,急匆匆把她抱上了救护车。
沈轻程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傍晚。
她在恍惚中缓缓转头,看到窗边站着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身影。
“陆知远。”喉咙和口腔里的干燥已经缓和了很多,她尝试出声,轻轻地叫他。
陆知远回头凝望着她,他的眼神幽深不见底。眼眸中映出一个她,一个面容惨白,还要小心翼翼护住肚子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迈动长腿走过来,托起她的身子,又在腰上垫了一个软枕。
“想吃什么?我去拿。喝点清淡的营养粥好吗?”他耐心征求着她的想法。
“好。”她点点头,看上去好说话的很。
于是陆知远出门端了一直备着的清粥小菜来,担心她几日未进水米,因此一勺一勺喂的慢了些,给肠胃一些适应空间。
喂着喂着,压抑的情绪却逐渐泛上来,他的手腕不由自主开始颤,越来越颤,直到他再也握不住勺子。
于是他放下托盘,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程程,程程,你不能再这样了。”
“你的压力太大了,以至于需要找到一个目标来表达攻击性,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释放压力。”
“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的。”
沈轻程心底一怔。她只以为陆知远以为她有野心,没想到陆知远居然知道她现在非常焦虑。
陆知远刚开始也没发现,只以为她是想赢,直到他得知沈轻程贸然就要跟上陆知行的车。沈轻程的脑子从来都清楚,这样的冒险已经是失控了。
“从来都是这样的,你压力大的时候都是平静的,平静的找个方式发疯。”他知道,他见过沈轻程那么多的纠结和痛苦。
“生育给了你太大的压力,我知道你非常的紧张。但是程程,这件事你不能再牵涉进去了。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他的手臂越锢越紧,想要把她按进身体里一样。
他的声音一直是发颤的,紧张的,语无伦次的。他害怕,他太害怕了。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但心仍在一颤一颤地发抖。
沈轻程抬起手捂住脸,她也在剧烈的颤栗。
生育给女性带来的压力是房间中的大象。她夜夜都在担心,担心生产的时候出意外,担心孩子有问题,担心后遗症严重……她不知道怎么办,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要通过极强的攻击性来释放。
她仿佛喘不过来气一样,一分一毫都无法停止担忧。所以她要找另外一件事,一件可以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事情。
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在几个半梦半醒的瞬间,她甚至感到解脱。
她要死了,孩子也要一起死了,她再也不用担心了,一切都结束了。
“程程,程程,”他低头吻上她的眉心,“所有的检查我们都认真做了,所有的准备我们都做了,我不能保证一定不会出任何问题,但是你不能再往坏处想了。你要相信,相信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就算有差的情况出现,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唇温热湿润,一遍遍吻过她的眉心和眼睛,努力想把她从恐惧中解放出来。多傻,一个怕的要死的人,去安慰另一个怕的要死的人。
*
“当时怕不怕。”深夜,陆知远问她。“和我说说好不好。我放心不下。”
“怕。”沈轻程窝在他的怀抱里,听他沉沉的心跳,一下一下。
到底是怕的。紧张,恐惧,焦虑,那么真实地席卷了她。
“但是我想了想,陆知行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到底是他弟弟。他不能动手,他的目的就是吓我,让我自己吓出问题。”
“所以我不能遂了他的意。”
陆知远低头去吻她的额头,感受着她身体里的两个缓慢的心跳。“把压力发泄在我这里好不好,不要去打这场仗了。你太累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我该怎么办。”
“想过。”沈轻程清清浅浅地说。“眼前新妇新儿女,已是人生第二回。”
“唉。”陆知远深深叹了一口气。“你现在都骂的这么难听吗?”
她笑。“不是的。人生就是这样的。无论怎样都要过下去。把日子往好了过。”
“不许说这样的话。怎么往好了过。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熬日日夜夜。”他像个孩子一样缠着她不肯松手。
“我和薛佳说过,如果我死了留下孩子,就把孩子过继给她。你另组家庭。”
是的,她的产前焦虑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甚至交代了这样的事。
陆知远长久的沉默。
沈轻程感到这话让他生气了,于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要生气了,女人都是更信任女人的,不是针对你。”
“不生气。”陆知远梗着脖子嘴硬。“就过继给她,我才不要。”
“正好我下去找你。”
“哎呀!”沈轻程立即伸手去打他的嘴,要他把这话收回去。
他才不肯收回去。和她在一起有意思的紧,哪怕在地狱里也一定波澜曲折。多好的福气,他可不要松手。
他这么闹着,沈轻程到底还是答应了不再管他和陆知行接下来的争端。
反正戏台都搭好了,陆知行和陆父也起了龃龉。接下来敲边鼓和表衷心的事情,陆知远最会干了。
至于她,小红帽有件抑制自己变成狼的大红袍。这件大红袍此刻正小心翼翼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对孩子说“你妈可坏了,没少欺负我。”
正好孩子翻了个身,不小心踹了沈轻程一脚。她没留意哎呦一声蜷了身子捂住肚子。
这可把陆知远吓了一跳。上一秒还气鼓鼓告状的男人立即忘了嘴硬,连忙抱住她的肚子说,“不怪你妈不怪你妈,是我坏,都是我坏,别踹了千万别踹了……”
*
陆知行听到消息的时候是惊愕的。
沈轻程居然好好的?
他又抬手看了看表,已经过去了48个小时。不要说孕妇,哪怕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打手,如果砸不开窗户也撬不开锁,也没有几个不疯的。
这个陷阱的微妙之处便在这里。
如果随便扔一个人进去,告诉他没有食物囚禁48小时,那绝大多数人都能撑的下来。
但如果一个人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困住,并不知道会不会有救,什么时候会有救,那么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
那么个小丫头片子,人还没有肚子大,居然活得好好的?
陆知远找的这个帮手,还真有点用处。
这样想着,他吩咐秘书去准备一些补品。门肯定是进不了的,但样子还是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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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知远重回陆氏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正赶上陆父做寿。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陆知远如今都要做出个孝顺来。于是提议说要大办。
陆知行有意挑拨二人,于是在餐桌上重提旧事。“请戏曲演员来表演的事情就交给弟妹吧。听说弟妹是专业的,所以懂行?”
陆知远脸色一黑就要放筷子。
沈轻程也听出来了。专业的不是她,而是朱言。陆知行装成记错的样子,故意把这桩他们夫妻间的旧恙提起来。
于是她扯了扯陆知远的袖子,也不否认,仍是一脸喜气。“好嘞,我去给爸挑一出极好的麻姑上寿。”她对着陆父笑。
有什么要紧。陆知远为着他造过的孽付出过代价。她心里有称,不需别人言语。
回去的路上陆知远问她,“你要去挑戏吗?陆知行只怕会去找你。自从我上任以来,我们还没有单独和他打过照面。”
“去。”她答应的利落。
有什么不敢去的。打赢了仗,自然是要去和对方叫板的。既有当日囚禁之仇,如今也该压压他的威风。
“好,我陪你。”陆知远笑,伸手握了握她。
车窗开了一点,风吹进来,吹动了车内的桂花香。
都知道陆总的车如今不让别人坐,不让别人开,也从不用香氛。因为陆太太总是折当季鲜花夹在空调风口处,春有茉莉,夏有百合,秋有金桂,冬有腊梅。
四季往复,无论成败起伏,总有花香。
*
陆知行来京剧院的路上一直在想,沈轻程会挑什么人来给他唱今天这出戏。
他以为会是极好的大青衣,唱麻姑上寿。但刚进门,远远便听得台上曲调不对。
离得近了,慢慢看清台上居然是一个老生,声音高亢地唱着《打龙袍》。
陆知行抬了抬眉毛,居然是孤王酒醉桃花宫。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貌容。
寡人一见龙心宠,兄封国舅妹封在桃花宫。”
这老生唱的不错,咬字归音上颇有些李宗义的味道。一板一眼,韵律悠扬。
伴着那曲调,沈轻程寸把长的红指甲一下一下点在面前的小几上。她眯着眼睛半躺着,脑袋随着拍子轻轻摇晃,好一派舒坦恣意。
“老爷子做寿,你选这出戏,骂谁呢?”陆知行轻笑一声,顺手搂上女伴的腰,扬了扬下巴,态度散漫。
沈轻程这才缓缓睁眼,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没有答话,反而侧身去看陆知行身边的女伴。
那女孩年纪不大,眼中带着天真,也带着精明。十八九岁读艺术学院的时候就被陆知行养在身边,呆了四五年了,如今是陆知行身边最受宠的一个。
沈轻程眯缝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看她,慢慢抬起手摸了一把那青春白嫩的脸颊。嫣红的指甲落在上面,更显锋利。
“这是我小嫂子啊?”她的声音带了一丝戏谑,混在京胡的旋律中并不是十分清晰。
“真是漂亮,我见犹怜。”她轻笑一声,拇指似是留恋地在那女孩的下巴上徘徊了一下。然后缓缓起身,摇摇晃晃走了。
她走到舞台边的下场门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身形。陆知远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她。
“你们聊。”她对着陆知远笑。
陆知远揽了揽她的肩。“薛佳那个死样子你真是学了个十成十。”他在她耳畔低语。
她的脸上绽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略微隐在散落的黑发后。为着今天的这场优雅叫板,她可是特意去染了个红指甲。
陆知远不舍的摸了摸她的肩头,终于缓缓从门外踱了进来。
陆知行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沈轻程是在明晃晃地向他挑衅。从这一出孤王酒醉桃花宫,到那一句我见犹怜,都是在告诉他,好东西人人都爱。你们男人喜欢的,我也喜欢。
比如美丽。
再比如,争权夺利。
所以她不是纯粹为了陆知远,她就是单纯地,自己想和他对着干。
陆知行望着自己的这个好弟弟。
这样的女人,野心都摆在明面上了。他也能忍?
而陆知远显然是能忍的。他甚至没有和自己说话,把耀武扬威的机会都留给了沈轻程。
没用的东西。陆知行在心底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