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异能>阴缘>第九十六章

  宋时清和他对视,一时没了主意。

  他抓着谢司珩的衣服,像是怕对方将自己丢出去一样,小声替自己辩解,“这一路上我只看到了你,别的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灯。”

  谢司珩好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那些鬼要吃的是你,又不是我。”

  宋时清:“你怎么知道……它们要吃我?”

  他不是傻子,这一路跑过来,自然将追在身后的怪异脚步声和小男孩咬他的那一口联系在了一起想。

  但谢司珩是怎么知道的?

  谢司珩冷嗤了一声,“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宋时清眨了眨眼睛,心跳逐渐快了起来。他默了两秒,然后几乎是带着期待地问道,“什么意思?”

  谢司珩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宋时清,“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啊。为虎作伥,你不会觉得自己能全身而退吧。”

  为虎作伥这几个字砸下来,宋时清生生愣了半息。

  他蹙眉看着谢司珩,谢司珩也略带审视地盯着他。圆月和树影印在这人的眼底,像是刚才跟在他身后的那些鬼爪子一般。

  宋时清抿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为虎作伥?”

  谢司珩没开口回应。

  但宋时清已经等不了了,他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着急地揪住谢司珩的衣领,“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谢司珩……”

  宋时清这几年很少主动找大夫给自己看病,因为他清楚自己身体的衰败药石无用。可他还是想活着的,至少……走出这个让人不舒服的大宅子,去看看外面的景色。

  谢司珩像是从他这样的反应中明白了什么,眸光微微闪动。

  “你先下来。”他伸手点了下茶盏,示意两人可以边喝茶边说。

  所以说大家族出来的少爷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都这时候了,谢司珩居然还能有心思品茗。

  宋时清差点被他这不疾不徐的样子急哭,咬牙不说话,也不动。

  谢司珩不耐,又有点好笑,“小少爷,你这么坐我身上是不是有些不雅观。咱俩也就见过一次,你别败我清誉。”

  分开腿跪在谢司珩两侧的宋时清愣了下,“啊?”了一声。

  他能懂什么呢?谢家又没有人专门来教他房中床上的那些事。

  两人大眼瞪小眼。

  几息之后,谢司珩朝后仰了仰,默不作声地盖过了这个话题。

  大清真不愧是大清,换做国外,宋时清这么大的少年人,早该被夫人小姐拉到床上滚过十几轮了。

  算了,只是个孩子,他愿意坐这就让他坐吧。

  “小少爷,你知道你是‘替死鬼’吧。”谢司珩问道。

  替死鬼。

  听到这三个直白的字,宋时清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轻轻颤了一下。

  胆子怎么这么小?

  谢司珩不由走神一瞬。

  “我只知道我在帮谢家人挡灾,但我不知道自己挡的是什么灾祸。你知道吗?”宋时清问道。

  “……那就要从二十多年前讲起了。”

  谢司珩手上玩着茶盏,声线淡淡地和宋时清说了一个从没有人提起的故事。

  当年,有个从谢家出去考中举人的,被指回来做了县令。帮如今的谢家大老爷引荐了隔壁的知府。两方都很满意,第二年春末,知府的一个庶出小姐就嫁了过来。

  虽说是庶出,但谢家当时也就是个啃老本的“富户”,从上到下就出了个县令,知府女儿配谢大老爷,是足够的了。

  本来谢家指望靠着这一层姻亲关系,从知府老爷手中拿到些事,可没想到才六年,知府老爷那一系的官,都遭了贬谪。

  到底是为什么没多少人说得清,毕竟那时候朝廷也乱,一派要变法一派要守旧,地方还有人起兵造反。

  总之影响一层一层下到谢家这,就是他们又失去了一个靠山。

  知府小姐惦念亲人,哭得撕心裂肺。彼时她刚刚怀孕,谢家人怕她伤心过度流产,想着法子给夫人找乐子。

  正巧,临近六月,城里来了一伙跳傩戏的。谢家就将人请了过来。

  傩戏,民间又叫鬼戏,一般用来祭祀祖先酬报神灵。

  谢家给的钱多,傩戏班子当天晚上赶夜路就来了。可才到门口,掌坛师就察觉了不对,十来个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过了会,掌坛师就找到管家说,他要见谢老爷。

  当时已经亥时,谢老爷早就在妾室房间里睡下了。被管家叫起来的时候,发了好大的一通脾气,小妾也是一通闹。

  但管家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就让谢老爷顷刻间清醒。

  【老爷,傩戏班子的掌坛师说,咱家有妖邪。可能会害了太太肚子里的小少爷。】

  老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真正让谢老爷清醒的,不是他那个四十多才得到的儿子,而是掌坛师口中“妖邪”两个字。

  其实在这一位谢家夫人之前,谢大老爷还娶过一个妻子,是他的表妹。过门七八年都没怀孕,谢大老爷又纳了两房妾室,又是三五年,又没怀孕。

  这下,谁有问题就很明晰了。

  大老爷要是没有后代,就得从旁支里过继,百年后,谁知道人家儿子敬重的是自己亲爹,还是他这个没种的。

  谢老爷怕啊,怕得求神拜佛,捐钱捐物,只求漫天神佛能给他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儿呢,找人入赘也行啊。

  有人求就有人应。

  谢夫人进门前两年的时候,一个瞎道士找上了门。

  这人衣服破烂,牙齿残缺,鬓边全是黑斑,一只眼睛还瞎了,看人的时候,只能翻那只还好的混黄眼珠子,跟在地府里受过刑的恶鬼似的。

  要不是谢老爷当时求子已经求出了魔怔,绝不会见这种人。

  老道士给了谢大老爷一个封死了的陶罐子,很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说谢家只要好好供奉这里面的菩萨,菩萨就会告诉谢大老爷生子的法子。

  ——听到这里时,宋时清已经完全沉浸了进去,见谢司珩停下,催促般地晃了晃他,“然后呢?”

  陶罐封菩萨,这是哪都没听说过的做派。再加上谢司珩对瞎道士的形容,宋时清猜到,谢家的怪异应该就出自这里。

  谢司珩斟酌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人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啊?”宋时清茫然。

  那两年,谢家表面上很平静,唯一有变化的就是后院里开了一个小小的佛龛。常年用鲜鸡果品供着,一天要换两三次。终于,耐不住嘴馋的下人偷偷吃了要换上的鸡肉,心想着天冷,少换一次没人看得出去。

  结果,只是多放了那半天,佛龛前的供品就全部腐坏长了蛆。

  谢大老爷大怒,将偷吃的下人撵了出去。结果没两天,那人疯了,把这事乱喊了出来。

  不过没人信他的话,只觉得下人疯了以后臆想,再加上怨恨谢家,才给谢家扣上了这等怪事。

  一年以后,谢大老爷的表妹,当时的谢夫人病死。又一年,谢大老爷续娶了知府家的小姐。再几年,后来的谢夫人怀了孕。

  谢老爷在四十多岁时才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自然是如珠似玉地珍重着。一听到傩戏班子掌坛师这么说,着急忙慌披上衣服就过去了。

  掌坛师也不露怯,只身一人带谢老爷来到了后院的佛龛处。

  他问谢老爷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

  【知不知道,一直在和他说话的菩萨,是什么东西。】

  谢老爷神色难辨,默了好久以后才问掌坛师,这里面的难道不是土地神吗?

  掌坛师哈哈大笑,说哪有装在罐子里的土地神,哪里的土地神会问人要血食吃的。

  这里面分明是狐鬼的骸骨,谢大老爷,整个谢家,都成了那个瞎道士的替死鬼。

  中原极少有人供奉“仙儿”,对什么狐鬼骸骨的更是知之甚少。谢大老爷还以为只是普通的妖邪,便无所谓地说就算是狐鬼,那也是好妖怪,大不了他让谢家世世代代子孙都供奉它就是了。

  造庙修桥的,妖邪也能变成菩萨。

  掌坛师冷笑一声说,仙儿要是只想求香火,就不会堕为鬼。你当它为什么会有骸骨,自然是因为它强行给自己找了一具人身。

  而且八成是瞎道士给它找的,这一人一鬼之间,必有腌臜交易。

  至于为什么现在被烧成灰封在罐子里,为什么本应该富贵无边的瞎道士成了后面那副恶鬼相,就只有瞎道士自己知道了。

  贪欲妄念太盛,终究反噬自身。老爷你真以为这妖邪能白给你一个儿子?你算算日子,您夫人生产时,是不是正赶上中元节。

  这东西指着占小少爷的身子降生呢!

  ——谢老爷呆愣几息,陡然大骂一句,指着掌坛师让管家把他拖出去。

  掌坛师一字一顿。

  【这东西先是叫您去找鹿胎羊胎回来给夫人熬汤,月份大了以后,直接要起了人胎。】

  【你当它是想着给夫人安胎?这是在吞魂,这是恶鬼的吃法,它是在补自己。未成形的胎儿生魂不全,不算生灵,因而不会反抗,而它前头受了损,只能这样慢补。】

  当时,陶罐咯哒咯哒地动了起来,在寂静的黑夜中,听得人后背发憷。

  谢老爷彻底没了成算,也收了脾气,赶紧求掌坛师救命。

  见他服软,掌坛师又恭敬了起来。

  他说自己可以帮谢老爷和这罐子里的狐鬼谈一桩生意,狐鬼想要人身,谢老爷想要儿子,那不如就把谢夫人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给狐鬼,求这位奶奶再另赐一个孩子。

  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罐子不动了,谢老爷也陷入了沉思。

  良久之后,他问掌坛师,你要什么好处?

  掌坛师低头,说自己有个女儿,年十七,长得漂亮人也机灵。但跟着自己天南海北地讨生活,怕是以后会遇上歹人。要是谢老爷不嫌弃,就去娶她做夫人吧。

  她肯定能给谢老爷生个儿子。

  谢老爷松了一口气,求财就好。

  只是他已经有夫人了,按律法,谢夫人被休弃以后无处可去,所以谢老爷不能能休妻。

  掌坛师让谢老爷放宽心。

  被那样补,谢夫人肚子里的胎儿早就已经成鬼胎了。她哪有命活到孩子生下来的时候。

  如果一切都按照掌坛师和谢老爷的谋划走下去,那谢家根本就没有“灾”需要挡。

  宋时清快速在脑中过着每一个细节,再想想谢家至今供奉的佛堂,好半晌以后,他干涩地问道,“狐鬼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身体吗?”

  谢司珩满意地捏了捏他的手指,“别拽我领子。”

  “那你快说。”宋时清催促。

  谢司珩“啧”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饭食里的腥味越来越重,谢夫人当然觉察到了一丝不对。不过她本来只以为是厨房做饭不用心,让自己的丫头去提醒一声。结果没想到丫头白着脸回来,说她看见锅里煮的是落下来的胎。

  一想到自己几个月来吃的肉糜都是那些东西,谢夫人差点晕过去。

  不过好歹是官宦家族出来的,她没急着发作,怕这事是长辈或者丈夫的想法,自己闹起来,丢了他们的脸,会被针对,所以只是私下里悄悄打探。

  她到底打探出了什么,现在已经没人知道了。外人只知道谢夫人临盆之前,带着贴身侍女逃出了谢家。

  传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她待字闺中时的情郎做了官,托人送来了信,谢夫人旧情复燃和人私奔了。有的说谢家族老姨婆看她孤苦无依,可劲蹉跎她,还要将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妾室抚养,谢夫人气不过才逃走的。

  那晚之后,谢家家丁将周围的田庄山林一寸一寸地翻了个遍,都没有找到谢夫人的身影。

  那段时间见过谢大老爷的人都说,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背都佝偻了下去。头发稀疏,露出的皮肤上长了不少褐色的斑点,说话时好像还有点漏风,像是掉牙了。

  【谢夫人的出逃真的伤透了谢老爷的心。】

  【好在谢家家大业大,谢老爷也还能干,很快就另娶了一位怀了孕的姑娘进门。】

  【谢家的太太,她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宋时清耳边仿佛听到了当时外人的讨论,没有人知道谢家的高墙中究竟藏着什么东西,也没人知道逃走的谢夫人到底承受了什么。

  这一片空间静悄悄的,没有风,地上蜷曲的落叶都一动不动。

  当年那个谢夫人逃了,狐鬼没有得到自己的躯体。

  如果现在这个谢夫人,就是曾经掌坛师的女儿,那谢崇明就是狐鬼遵守交易给谢老爷的第二个儿子。

  狐鬼完成了自己该做的,谢家却欠了它一个身体,它自然会生气。

  于是当年谢老爷猝然衰老,逐渐变得和瞎道士一样。只是谢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暂时稳住了它,将它供奉于佛堂,才得以延续至此。

  “那你是谁?”宋时清轻声问道。

  他不觉得知道这么多的谢司珩会是和整件事情无关的人。

  宋时清有些不安地迟疑了一会,“你是——逃走的那个谢夫人的儿子吗?”

  二十多岁、被送去留洋、回国当天突遭飞来横祸。

  如果谢司珩就是那个孩子,那他身上所有不正常的点就都能解释清楚了。

  而且很明显,他如今住在谢家,八成不是自愿的。很可能是佛堂中的狐鬼对谢家夫妇提的要求,或者干脆和自己一样,也是用来挡灾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谢司珩在察觉到自己的急切以后,将曾经的往事和盘托出。

  他们两个,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宋时清:“那……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们都逃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司珩没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宋时清的腿侧,“下去,我腿麻了。”

  宋时清陡然间明白了谢司珩的意思。

  是了,没留在谢家,只能保证谢司珩不被狐鬼夺舍而已。那时的谢夫人已经吃了七八个月的脏东西,能活着逃出去就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宋时清一时闷得说不出话来,低头乖乖站到了地上。

  他一下子听话起来,反倒是谢司珩不自在了。他正想说点什么调节气氛,宋时清就弯腰抱了上来,像是冬天主动往人怀里凑的猫崽子一般。

  “……你难受什么?”谢司珩笑道,“要是没我们母子两,你现在也不用受这些苦。”

  宋时清没有立刻回答,谢司珩也就任他抱着。

  风轻轻地吹,把宋时清散在背后的长发吹落了一缕。发尾搭在谢司珩手上,挠得他痒痒的,他顺手用手指绕了几圈,心想这小孩头发还挺滑的,不知道簪不簪得住。

  “你说我为虎作伥,是因为如果没有我挡着,狐鬼早就杀了谢老爷和谢夫人,你也能脱身了,是吗?”

  谢司珩不答,闲闲另起了一个话题,“按理说,你应该叫我大哥才对。不过我这人不喜欢别人占了的东西,你以后就叫我哥哥吧。”

  宋时清似乎是眨了下眼睛,长睫毛擦过谢司珩的脖颈,扰得人心痒。但想想宋时清那副小动物的受惊样,谢司珩依旧没把人推开。

  谁成想紧接着一点湿热的东西就落到了他的脖颈上。

  谢司珩:……

  这是个妹妹吧。

  怎么这么爱哭,他是水做的吗?

  自己又没骂人,只是说出真相试探试探这小孩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谢司珩支着头一下一下拍着宋时清的后背,“行了。就算有咱们两个,谢家也撑不了多久。你见过那个小少爷了吧。”

  “哎,哥哥跟你说话呢,抬头看我一眼。”

  宋时清慢吞吞抬头,眼睫湿漉漉地垂着。

  谢司珩笑,“我母亲当年日日被他们用阴邪法子补,沾了不少阴气。再加上好多肉菜都是在狐鬼前面供过以后再拿去给她吃的,兼之又过了鬼气。所以身体才受不了,生下我以后就死了。”

  “这位谢夫人怕死,佛堂里的东西经我这一场以后,也没法再分鬼气过给她,生下来的小孩哪盛得住?看着吧,顶多两年他就得死。”

  他抓着宋时清的手去擦宋时清的脸,“那小孩死了以后,恶鬼肯定会作乱,这家的老爷和夫人没本事再逃过一劫的。咱俩等着跑路就行。”

  他说得那么轻松随意,无形之中,将宋时清心底的不安击得粉碎。

  宋时清回头看了眼黑洞洞的院外,再转回来看向谢司珩。

  “那,哥哥,我今晚可以睡在你这里吗?”

  谢司珩像是有点为难,想说什么,但他用毅力遏制住了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狂言。

  “也行……你睡吧,我去给你铺床。”

  “我自己铺。”宋时清懂事地说道。

  他主动推着谢司珩朝屋里走去,轱辘轱辘的木轮子声中,宋时清突然顿了下。

  他想起刚才谢司珩说的话——

  【谢夫人日日被这些阴邪东西滋补,肚子里的胎儿早就成了鬼胎。】

  破败院落,夜黑风高,冷风阵阵。

  宋时清谨慎低头,“哥哥,你还算人吗?”

  谢司珩没说话。

  谢司珩长叹了一口气。

  谢司珩回头,朝宋时清招了招,示意他附耳过来。

  宋时清乖乖照做。

  接着,谢司珩贴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

  “我不算,我早就是鬼了。你知道为什么这里没人打扫吗?”

  “因为他们都被我吃掉了。”

  然后——

  谢司珩就把又被他吓哭了的宋时清捡回了房里,哭笑不得地安慰了好一会才把人哄睡着。

  接下来,谢司珩就要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