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筒里的呼吸声依然平稳。

  柳拂嬿忽然短暂忆起那日擦肩而过时,他身上的清冽气息。

  饶是她不愿和这位天之骄子扯上太多关系,也没办法否认,这是个很特别的人。

  特别到,叫人过目不忘。

  月华皎皎,映亮男人清矜的眉眼,没什么表情,却无端让人觉得很有耐心。

  而在此之上,似乎还有一种,其他的情绪。

  不愿分辨那到底是不是怜悯,柳拂嬿蓦地挪开视线。

  忽然,一抹海浪打在脚边,某件塑料制品的边缘,轻轻硌了一下她脚踝。

  她垂眼去看,是一只粉色的塑料小圆铲。

  就是小孩在沙滩上造城堡常用的那种小工具,带着天真烂漫的童趣。

  圆铲在黑色的水面上摇摇晃晃,像一叶倒下的帆。

  “呜呜呜,别跑别跑——”

  下一秒,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路过男人身畔,追着那只圆铲,迎面跑过来。

  海水不高,只到大人脚踝,却能淹没幼童的小腿肚。

  柳拂嬿沾湿了鞋袜,踏入海水,把又漂出去半米的东西捡回来。

  小女孩拿回爱物,甜甜地道了谢,又扯扯柳拂嬿的衣袖。

  “姐姐,这儿太黑了,我们去有光的地方吧。”

  这下也顾不上唐突不唐突了,柳拂嬿被小女孩半拉着,一步一步,走到男人面前。

  视野逐渐亮起,脚下的砂砾也从湿冷变得干燥。

  月光色泽似日光,笼在男人深邃的五官轮廓上,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薄哥哥,你刚刚就是在和这个漂亮姐姐打电话吗?”小女孩问。

  男人稍稍弯下腰,黑发垂落在额前,有种凛然锋利的弧度。

  他低声夸了句:“落星真聪明。”

  沈落星很自豪地吹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

  柳拂嬿只觉得大户人家辈分真乱,二十多岁的薄成许要管他叫叔叔,五六岁的小女孩却管他叫哥哥。

  “哥哥要和这个姐姐谈事情,你去找你亲哥哥一起玩吧。”男人寡声道。

  沈落星点点头,还跟柳拂嬿击了一下掌,这才握紧小圆铲,跑远了。

  遥遥见她奔向沈清夜,薄韫白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仿佛从来不怕江阑早春的湿冷,身上仍是一袭单薄黑裙,仅上半身套了件垂柔的羊绒外套,黑白分明的颜色,愈发衬得眉眼清艳。

  “真巧,柳小姐也在这里。”薄韫白淡声客套,“也是来看海?”

  柳拂嬿发现,他今天对自己的称呼不太一样。上次是尊敬又疏离的“柳老师”,这次却是平视之意的“柳小姐”。

  “嗯,真巧,能在这里碰上。”

  她不动声色,语调清浅,尽力维持着亲和的社交面具。

  “既然碰上了,我想请问薄先生,是打算和我进行什么类型的合作?”

  话音刚落,沈落星的小奶音隔着沙滩遥遥传过来:“薄哥哥——该回去啦——”

  柳拂嬿稍稍一怔,立时改口:“抱歉,不知道你接下来还有安排。”

  “没关系。”

  男人却从容接过话头,仿佛那声催他的呼唤从未响起过。

  “确实有件小事,我也希望能在这里和你商量清楚。”

  他这么一说,柳拂嬿那点小小的尴尬顿时不复存在。

  她觉得挺纳罕,这个人的性格分明不好相处,却回回都礼数周到得叫人心里熨帖。

  男人卷起左腕袖口,看了一眼手表,语调散漫:“为了合作顺利进行,我有一个疑问,还请坦诚相告。”

  言辞虽温和,那种久居高位的气质却依然存在感明显。

  柳拂嬿不由打起几分精神,稍稍挺直了背脊,在夜色里正视他:“好,你问。”

  男人垂下眼睫,看她三秒。

  忽而眉眼一展,似夜云轻舒,朗空见星。

  “我想问,柳小姐喜欢哪一种菜系?”

  -

  江阑铁塔临湖而建,是全城最有名的地标性建筑。柳拂嬿常路过这儿,但一次也没有上来过。

  今天才知道,高塔顶层是一家低调的中餐厅。

  餐厅不俗,落在最刁钻清高的人眼中也是如此。招牌是大家题字,内设一寸寸透着风雅与考究。

  但那位薄先生选择在这里见面,似乎也不是为了这些。

  他只是进门时随意提了句:“这儿的淮扬菜最好。”

  包厢很静,静得针落可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味。

  也不知他是怎么预定的,坐定之后,餐厅并未叫他们点单,穿清装的服务生领班便进来沏茶。

  柳拂嬿将提包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理了理白礼裙的连袖一字领,确认没什么褶皱,这才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

  他今天穿了件烟灰色衬衫,质感极为上乘,勾勒出清隽的身形轮廓。举手投足带着几分倦意,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眸光疏淡至极,自进门以来,几乎没怎么落在她身上。礼数点到为止,不达眼底。

  直到上完茶,他仍没有切入正题的打算,只是慢慢品着那盏金山翠芽,看窗外的湖景。

  若无债主紧逼,柳拂嬿也能平心静气。

  可此时此刻,她做不到。

  “既然薄先生是要与我谈合作,我提前做了一些准备。”

  柳拂嬿率先开口,又从包里拿出自己的作品集。

  “如果您想要邀画,我偏擅金陵画派的写意山水。由于最近出现一些财务方面的状况,也破例接私人订制的主题画作。”

  其实当代青年国画家的作品,大多卖不出价格。因为和油画等画系相比,国画的耗材相对便宜,作品耗时也较短。

  柳拂嬿同样不例外,尽管她已经攒了不少头衔,可目前一平尺的作品,最高最高,也只能卖到四五万。

  但若对方真有兴趣,签个长约也不是不可能。

  一幅四尺的斗方,市价二三十万,预支个两三百幅,也能勉强凑齐那笔债款,不是吗?

  虽说不切实际,但有钱人的需求总是千奇百怪的。

  柳拂嬿抱着试试又不会掉块肉的心情,做好了余生都给人当画匠的准备,将作品集和名片一并递过去。

  “您可以先了解一下我之前的作品。”

  男人漆眉稍挑,很有礼貌地接过来,却并不翻开看,只是放在一旁。

  他修长手指在画册扉页轻叩了两下,稍作沉吟后,嗓音清沉地响起来。

  “为什么认为,我找你是为了邀画?”

  “因为薄先生散发出一种公事公办的气息。”

  柳拂嬿淡声:“除了邀画,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她语调果决,这话是事实,也是推拒。她不会同意做其他的事。

  男人眸底涌起淡淡的欣赏之色,赞得总算有几分真心实意:“柳小姐冰雪聪明。”

  过了阵却又道:“虽然不为邀画,但我找你确是为了公事公办。还希望你能放心。”

  说得这么朦胧,柳拂嬿哪放得下心。

  可还来不及追问,一列服务员鱼贯而入,将饭菜一道一道呈上来。

  菜式分量精致,喷香扑鼻,竟是赫赫有名的红楼宴。

  “饿不饿?先吃饭吧。”

  男人执起黄杨木的四棱筷,一个很家常的动作,却被他做得矜贵从容。

  笼蒸蟹地道的香味一荡,久违地勾起柳拂嬿腹中的馋虫。

  自柳韶出事以来,她不曾好好吃过一餐。

  见状,薄韫白弯了弯唇。

  并不是那种浮于表面的温润笑意,带着几分玩味。

  他朝候在一旁的服务生抬手:“能否帮忙剥一下蟹?”

  很快,剥好的蟹肉呈到柳拂嬿面前。

  她吃了几口,听见男人语调随意地问:“柳小姐是扬州人?还是淮安人?”

  “都不是,”柳拂嬿说,“只是曾住在临近的小城。”

  “住了多久?”

  “上大学以前,没离开过。”

  柳拂嬿懒得提起,自己两岁之前,住在别的地方。

  对方推来一盏热茶:“那你父母呢?也和你一样,住在江阑?”

  “母亲住在家乡,只是偶尔来江阑短住。”

  她说完这句,便沉默下来。

  男人也没继续问,只是得体地将她喜欢的那几道菜布得更靠近些。

  她便也礼尚往来,帮人盛了碗汤。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和陌生人吃饭,没想到今天吃得意外舒心。地道的家乡滋味,也勾起回忆深处,些许遥远的亮色。

  放下筷子,她眉眼也温柔几分,褪去了先前的忌惮。

  “现在可以说了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薄韫白正垂眸看鲜绿色的茶汤。

  闻言一抬眸,正坠入她眼中的那潭温柔里。

  稍稍猝不及防。

  他不觉抬起手,转了两下左腕上的手表。

  柳拂嬿顺势望过去,见那表盘是剔透清沉的墨绿色,似翡翠中的帝王绿,愈发衬得他气度矜冷。

  等他再次开口,语调已然如常。

  可话里的内容,却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

  “听闻令堂债台高筑。”

  “而且,不是一个普通人能负担的数字。”

  柳拂嬿眼睫一颤,蓦地抬起头。

  男人眸色平静,并无丝毫要挟或讥讽之意,漠声道:“我或许可以解柳小姐的燃眉之急。”

  柳拂嬿无声地淡哂了一下。

  从对方眼中,能看出几分冷淡的诚意。

  他和上门邀画的那群人是一丘之貉?还是个与人为善的慈善家?

  感性让她不相信前者。

  理性让她不相信后者。

  她语调无甚起伏:“条件是什么?”

  男人放下白玉茶盏,修长双手交叠,开阔地平放在餐桌上。

  这是一个谈判的经典姿势,被他做得尤为矜冷,一身精英气质十分迫人。

  嗓音比帝王翠更沉更冷,用极为理性的口吻,说出一句天方夜谭。

  “我希望能与柳小姐合作。”

  “缔造一桩,看似美满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