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熟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柳拂嬿在心底叹了口气,顿了几秒才抬起头。

  结果好半天都没将眼前的人和声音对上号。

  午后阳光倾洒,少年就站在篮球场上,一身浅天蓝色毛衣配咖色长裤,身上是洗衣液的薄荷味。

  头发干净松软,再没用发胶捏出一堆棱角。耳垂空空,没有镭射,没有骷髅头。

  简直摇身一变,成为她班里某个最乖巧安分的男同学。

  柳拂嬿沉默半晌,带着几分慎重发问。

  “你是……谁?”

  她真的不敢认,本来对他长相的印象就不深,万一叫错名字怎么办。

  薄成许十分受伤,又觉得这纯属自找,不敢抗议半句,只是乖乖低下头。

  “对不起柳老师,你生我气,装不认识我,也是应该的。”

  “我给你添太多麻烦了,今天是专程来道歉的,不会再瞎闹了。”

  柳拂嬿这才有了实感。她难以置信地打量面前人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心里的疑问:“你叔叔……是把你送去印度净化心灵了吗?”

  薄成许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是的,他手段比这厉害多了。”

  面前的女人容貌身段不改,可在薄成许眼中,她身上那种曾引他痴迷的魔力,却已全然不复存在。

  也是。他对柳拂嬿的情感,原本就只是出于爱美之心的一段执念,全然没有对那辆超跑来的深厚。

  如果他早点认清这些,又怎么会失去真正重要的东西?

  叔叔重诺,说过的话绝无更改。

  他再后悔也没用,只能把这份血泪教训加倍记在心里。

  薄成许道完歉,又想起一件事:“柳老师,你经济上有困难的话,我介绍几个喜欢收藏现代字画的叔叔阿姨给你认识。你最近有画展或者拍卖吗?”

  “不巧,近期暂时没有。”柳拂嬿温声道,“不过我自己也有一些这方面的人脉,就先不欠你这个人情了,谢谢你。”

  薄成许又问:“那你妈妈还好吗?”

  “过两天就出院。”柳拂嬿说,“你的问候我会转告她。”

  薄成许再找不出什么闲话说了,却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他这人藏不住心事,半晌垂下脑袋,蔫蔫开口:“柳老师,其实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闹腾的小孩。我现在想想自己做的那些事,都尴尬得睡不着觉。”

  可出乎意料地,提起那段不愉快的经历,柳拂嬿却完全没有嫌弃他的意思。

  她只是轻轻扬起手,让薄成许也在长椅上坐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还年轻,只要不去伤害别人、强迫别人,这样的性格也很好。”

  薄成许愣住了,半晌才道:“我还以为我幻听了。”

  他觉得有点丢脸,声音压得很低:“就前两天,我叔叔也说了一样的话。”

  “嗯,既然大家都这么说,”

  柳拂嬿眉眼温柔:“所以改完错,就不要再讨厌自己了,好吗?”

  薄成许羞愧万分。

  如果说叔叔的手段坚硬似百炼钢,那么柳拂嬿的劝诫,就温情如绕指柔。

  “可是柳老师,我做了那么多傻事,你也不讨厌我吗?”

  “我确实不喜欢你的冒犯。”

  柳拂嬿轻声回答。

  “但不讨厌你的勇气。”

  早春的风拂过地平面,卷起清冷的草木气息。

  柳拂嬿走后许久,薄成许仍呆立在原地。

  直到那个给他打电话的男生看不下去,大踏步走过来,一颗篮球砸他腰上:“你这是魂儿也跟着跑丢了?”

  薄成许惘然地回过头来,语气复杂。

  “这是柳老师第一次对我这么温柔。”

  “我之前很希望她这样对我,可她一直很冷漠。”

  “直到我彻底放弃她。”

  “哎哟,没事儿,”男生大大咧咧地揽过薄成许肩膀,“谁没暗恋过成熟大姐姐啊,过去了就翻篇儿了,晚上我陪你喝酒,你请客。”

  薄成许仍是蔫蔫的:“你不懂,她才不是大姐姐。”

  男生很诧异:“你俩才差四五岁,人不是大姐姐是什么?”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难道只是靠年龄衡量的吗?”

  薄成许竟说得头头是道:“就像她,明明和我年龄相差不多,却让人怎么都看不透。”

  “不像普通人,反倒和我小叔叔有点像。”

  男生接过话头:“所以,你的意思是——”

  薄成许认命地点点头。

  “所以,我的意思是,感觉她比起姐姐,都还要,再高我一辈吧。”

  -

  晚高峰时段,地铁上气味不好。柳拂嬿被人潮挤在角落里,微微屏住呼吸。

  耳机里的音乐忽然中断,来电铃声响起,备注是柳韶。

  柳拂嬿立刻接通电话。

  “喂,小嬿?”

  听见不是医护或债主,而是柳韶本人的声音,柳拂嬿悄悄松了口气。

  她没应声,沉默地等待柳韶的下文。

  “小嬿,这两天忙什么呢?”柳韶小心翼翼地问,“学校的课多吗?还是说,你最近又有新的画要送展了?”

  “有话直说。”

  柳拂嬿轻蹙起眉,并不陪她拐弯抹角。

  “那个……那个……”柳韶吞吞吐吐道,“是这样的,就昨天,讨债的人追到医院来了,多亏刘护士长拦住了前台,他们才没问出我的病房在哪儿。”

  柳拂嬿心下一沉,一边打开手机地图,查医院附近的派出所位置,一边寒着嗓音道:“所以呢?”

  “小嬿……”柳韶哽咽起来,“这么多年,都是妈妈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你真不管妈妈了?”

  “我怎么管你?”柳拂嬿咬牙,“六千万,你就是把我切成块儿卖了,都不够零头。”

  “可是小嬿,妈妈总觉得你特有办法。”

  柳韶疲惫的嗓音絮絮传来:“你从小没怎么上过老师的课,光靠自学,就能从小地方考上江阑美院。这么年轻,就进了美院当讲师,还能认识薄家小少爷那样的人……”

  柳拂嬿呼吸一窒。

  听出女儿情绪不对,通话氛围也变得紧绷,柳韶赶紧改口:“小嬿,妈妈就是想说,你这么漂亮,还这么聪明、有才华,你再给妈妈想想办法,好不好?”

  挂了电话走出地铁站,外面又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像永远也落不尽似的。

  两公里的步道上泥泞沉积,等柳拂嬿回到酒店,黑色的皮靴已被完全打湿。

  她缓慢地换下冰冷湿透的衣裙,打开手机邮件的垃圾箱,把之前拒绝过的那些邀画请求又拿出来看。

  开价最高的,永远是那些心怀鬼胎之辈。先夸一遍她放在学校官网上的照片,然后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要她上门去画。

  看得人直犯恶心。

  打开浴室门,走到莲蓬头底下,流出来的依然是冷水。

  热水器坏了是住进来前就知道的事情,柳拂嬿闭着眼擦洗自己,就像擦洗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

  洗完这个冷水澡,好像一身的牵挂也随着冷水流走了。

  柳拂嬿只拿了一只手机,身轻如燕地朝海边走去。

  微腥的海风拂过鼻尖,海风卷起黑色的薄纱裙裾,露出潮气濡湿的鞋袜。

  柳拂嬿站在沙滩的湿痕上,凝视着浪潮翻涌,双眸像破碎的冰。

  焦黑的海水在眼底蔓延。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只是,下一秒,她又往深水处走了一步。

  月色被浓云遮盖,海洋深邃浩瀚。

  每一次浪潮翻涌,都吞噬一切温柔的光。

  即将闭上双眼的前一秒,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节奏不紧不慢,一下接着一下。不似催促,反倒像耐心又稳重的等待。

  要不要接?

  接了,又能怎么样?

  柳拂嬿看着这个陌生的来电,迟疑一秒,还是被责任感所驱使,按下了通话键。

  “柳小姐,你好。”

  接起来的瞬间,听筒对面响起一个疏落清沉的声音,和着早春万千潮声映入耳中,有种恍若隔世的洁净。

  虽然没有做自我介绍,可单听声音就让人觉得矜贵。

  这样的人,她认识得不多。

  柳拂嬿默然片刻,才决定出声回应。

  她嗓音涩在海风里,带几分慵然的哑:“什么事?”

  “希望与您面谈一场合作。”对面不疾不徐,“请问何时有时间?”

  就在此刻,柳拂嬿忽然听见,就在身前的不远处,隐约传来一个相同的声音。

  这声音氤在海边濡湿的空气里,比听筒传出的节奏稍快,也更真切一些。

  她不由抬眼望去。

  只见夜色浓沉,偏偏那个方向拨云见月。

  白色的海浪被月光染成浅金,雪沫破碎地翻涌着,滚落点点未尽的余晖。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实在是得天独厚。

  男人背倚粼粼余晖,立于浅滩,被月光洒满半身。

  他今夜穿了身颇有质感的黑衣黑裤,随性又懒怠。手里还握着手机,侧身被月华勾勒出清落轮廓,皮囊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惹眼。

  浪花似碎金闪烁,清清冷冷伏在他的足尖。

  柳拂嬿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没有说话。

  直到男人也察觉到什么,身形一顿,朝这个方向转过来。

  那平素波澜不惊的漆深眸底,蓦地涌起一抹诧色。

  隔着光与夜的分界,认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