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顷迟, 说实在的,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执着萧衍。”沈闲绕过他,走到一旁的白漆架子边, “一百三十八年, 你从没有来找过他,既然你不欲再和他重续前缘, 又为何要在此时出现。”

  晏顷迟听着他的话, 不作辩驳, 倒是萧忆笙意外的怔住了, 摸不清其中意思, 他被绑在屏风后的软塌上,能看见得只有沈闲倒映在屏风上的影子。

  长久的静默。

  萧忆笙在心里重复着他们的话,他从前不是没有听闻过晏顷迟的名字,可那也只是在众人私下的议论中,其中关系扑朔迷离,不言而喻。

  萧衍从不让人在在阁里提到这个名字, 也没有人敢在萧衍的面前提起这三个字。

  倒是每年初春, 谢怀霜都会去祭奠, 也唯有彼时, 萧衍才允许谢怀霜提及此名。

  晏顷迟?这人竟是晏顷迟?!萧忆笙难以置信的看着立在烛火里的人。

  晏顷迟的目光很沉, 深黑的瞳仁里没有一丝多余的光,却衬地眼眸深邃, 在看人时,有着能割伤人的戾气。

  “二阁主没有资格过问我,我也无需向你解释。”晏顷迟说道。

  此时他侧对着烛火, 鼻梁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显得更挺了, 眼窝也深, 每一处都像是被打上了光影,似是透着沉郁,抹杀了他特有的儒雅。

  “三长老一如既往的刚愎自用。”沈闲笑了。

  晏顷迟看着他,也是笑,笑里有轻蔑的意思,却又格外的温雅:“二阁主,我还轮不到你来评判。”

  “我们此次将话讲清楚,也免得日后你锲而不舍,执着于别人的妻室。”沈闲说道,“三长老若是真的为他好,就请你以后不要再纠缠了。毕竟早在四百多年前,你就先放手了。”

  这句话如同一根绵长的针,扎在晏顷迟心里。他凝视着沈闲,微微蹙眉。

  “当初既然已经忘了,为什么不能忘得干净些,”沈闲露出冷笑,似是在质问,“现在既然已经死了,为何不能死得彻底些。”

  “三长老在这座城里不见天日了一百三十八年,是不是早已忘了,他的劫,他的难都是因你而起的。”

  晏顷迟不动声色的看着他。

  “晏顷迟我其实真的很佩服你,”沈闲笑道,“你死了一百多年,却还能在坞城声名赫奕,沽名钓誉的笼络人心。”

  晏顷迟手上青筋暴起,似是在极力抑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情绪。

  沈闲从他的眼神里窥视到了遮掩不住的阴鸷:“忘了,三长老的能耐也不止是在此处的。”

  “强人所难,颠倒是非也是你晏顷迟的所长,”沈闲仿若未觉,接着说道,“你曾经三番五次的想要置我于死地,我都可以既往不咎。”

  “我还可以告诉你,自打你葬身在那场劫难里以后,宣城已易其主,你恪守的天道,早已被人践踏殆尽——你看,你同萧衍的理念当初就是背道而驰的,哪怕现在也是南辕北撤。”

  这样不作遮掩的讥讽和恶意,让屏风后的萧忆笙都怔住了,他听着沈闲言辞里的阴冷,微微变色。

  沈闲想看到晏顷迟的失意,失望和渴慕不得的怅惘,他想窥探到来自晏顷迟的失落。

  然而晏顷迟只是敛下眼眸,沉默着,并不作答。

  “呵。”沈闲见他缄口未言,忽然笑了,笑里意味难明,有着报复的快.感,“罢了,其实你现在不过是个死人——”

  话音未落,眼前倏地有黑影拂过,沈闲猝不及防,呼啸风声已至耳边。

  “啪”地一声清脆的重响,突如其来的力道扇在脸上。

  火辣辣的痛感的登时蔓延开,沈闲的话被打断,他死死盯住晏顷迟,抬手覆住被扇的地方,忽地讥诮两声,没有再说话。

  “沈闲。”晏顷迟沉声念道。

  “你没有任何资格指责我。”他淡淡地说,“也请二阁主知道,这世间上很多事情不是空凭着舌绽莲花就能解决的。”

  “你说得对,我不喜欢你,是因为私心。不过于公,我依旧不喜欢你,”晏顷迟眼风上下一掠,以一种极其冷漠的目光打量他,“你应该知道自己孤身前来,只要我想,你就再也踏不出这道生门了。怎么,又想用萧衍来挟制我么?”

  他收回视线,不再看沈闲:“一个七尺男儿,还需要靠所谓的妻子来庇护,连镳并轸都做不到,只会坐而论道。你与其冠冕堂皇的指责我,不如先学会如何孑然立身,否则你这辈子也只能活在别人的余荫下了。”

  晏顷迟说罢,轻拍自己的手,似是在掸去瞧不见的灰尘:“这巴掌是我今日要教给你的道理,希望二阁主以后也能师夷长技。”

  “不必言谢。”他微笑有礼。

  沈闲一字未言,只是抬眼看着他,目光停滞在他身上,透着冷意。

  “等等!”再也忍不住,萧忆笙陡然出声,“不可能!”

  “这不可能!”他挣扎着想要从屏风后露出来,但手脚都被绑缚在榻上,他挣动半晌也分毫脱不开身,“晏、晏——”

  萧忆笙几次想要叫出称呼,却又道不出口,只得接着说道:“谢先生说你一百多年前就死了,他还给你立了剑冢,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跟我爹……不对,你跟我师尊是什么关系?!”

  晏顷迟眼风一偏,看向他:“你师尊?”

  “我……”萧忆笙顿了顿,不自禁避开了这道太过威慑的视线,“我撒谎了!萧衍只是我的师尊,我先前并不知道你是谁,你们把我掳到了牢里,关了这么久,也从没有人告诉我你的名字。”

  “我听说过你的暮霜剑,但我那时候还以为,你只是用了和他同样的剑名……”

  萧忆笙边挣扎边着急说道:“我师尊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子,更没有什么妾室,这都是我编的!师娘你别生气了!”

  ——*****——

  长夜未明,此时正是百姓睡意最浓时,坞城上的云月稀薄,铺在脚下的月华织成锦缎,萧衍从冷冷清清的巷子里穿过,朝鼎华楼管赶。

  今日不知怎地,他回帐篷时,遏制不住的困意袭来,待憩息片刻再醒来,竟然晚了时辰。

  不知故笙还会不会在原处等着。

  冷风催人醒,萧衍心跳得厉害,他上了桥,夜晚的风,伴着花香,拂过他的面。

  然而,当他踩上石阶时,忽然顿住了步伐。

  桥上,有一道影子从月色下走来,他似乎认出了萧衍,目光如同过去那样定在萧衍身上,步子也缓慢停驻。

  隔着满城月色,两个人的目光交错而过。

  萧衍抬望眼,那人的容貌在暗昧的光下并不分明,但萧衍还是能够认出来。

  是晏顷迟。

  这念头无法阻挡,如寒夜里的风,扑面而来。萧衍竟然没有丝毫的怀疑,他默不作声的收回视线,走上了桥,他已经易过容貌,晏顷迟应当认不出他。

  可晏顷迟怎么会在这里?

  萧衍在这一瞬间忍不住目光偏了偏,窥视了他一眼。

  月色里,离近了看,晏顷迟的面色很白,或许是因为他现在只是个冥灵的缘故,看起来要比过去苍白许多,几乎是无甚血色的白,倒是身上的散出的威压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变淡,眸光也仍是深邃。

  第七层台阶过,两个人的身形交错而过。

  萧衍佯作未觉,步子将将迈过去,便听见低而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去哪里?是要去鼎华楼管找故笙么?”

  萧衍蓦然回首。

  “晚了半个时辰,你现在便是去了也见不着人了。”晏顷迟说道。

  “你动了我的人?”萧衍眸色里陡然闪过一丝锋锐。

  “动了谁?你的儿子么?”晏顷迟似是而非的说道。

  “……”萧衍微蹙眉,“你在说什么胡话?晏顷迟,你今日是又喝高了吧。”

  晏顷迟转身朝他走来,他的身量要比萧衍高出稍许,萧衍抬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背对着月光的男人影子更重了,像黑夜般从上往下的压下来,呼出的热息落到萧衍的眼睫上,没有酒气,只有茶香,细闻,是敬亭绿雪。

  “萧忆笙不是你生的孩子吗?”晏顷迟问道。

  “滚——”萧衍以为他在取笑自己上次的打扮,抬起一脚就踩到了晏顷迟的鞋面上,“男人怎么生子,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晏顷迟被惹得笑了起来,笑声低而愉悦:“听故笙说你从不踏入风月,看来你这一百多年来活得是清心寡欲,要出家作和尚了吗,还是念着故人,归洁其身?”

  “……”萧衍觉得他是在没话找话,忽然笑了,笑里夹杂着叹息,“难道我该像三长老这样,活得声色犬马,处处留情么?我不如三长老故人多,也不晓得你在指哪一个。”

  他又翻起了江之郁的旧账。晏顷迟觉得有必要替自己辩驳一下:“那是假的,是诓人的谎话,你怎么还信这个,我这辈子清清白白,情之所至唯有一人,也只能被他挥之即来,招之即去。”

  “你应当见识过的。”晏顷迟低头,对上他的眼,“比如,有的人总爱戴着张假脸,可他就是化作抔灰,我也能认出来。”

  “是么。”萧衍不咸不淡的说道,“看不出三长老还是个情种,要我夸赞你吗?”

  “你说。”晏顷迟微颔首。

  萧衍望着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你还真是不谦虚,要听我说实话么?”

  晏顷迟俯身,贴近他。

  萧衍温热的气息就压在耳边,晏顷迟在砰然的心跳声中,听着他一字一顿的说道:“你的活真是太、烂、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晏狗:再敢多话连你一块揍

  故笙:师娘!

  晏狗内心os:可他叫我师娘诶,好叭,我就勉为其难的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