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闲的指尖触上萧衍的背, 感受着指腹下的温热,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我累了。”沈闲说道。

  “寅时三刻,我会去鼎华楼管接故笙, 你要是累了, 就先歇息吧。”萧衍松开手,和沈闲一并望向前方, 暗河的水潺潺流动着, 和鸦青色的天混在一起, 分不清孰天孰地。

  “嗯。”沈闲揉搓着自己的指腹, 一只极其细小的东西在他指尖化作了齑粉。

  储物戒里, 飘来小鬼几不可查的叹息,却被一波波的浪涛声掩盖了。

  像是窥视的到了沈闲眼里的微末情绪,萧衍又说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若是此行再遇见晏顷迟呢?”沈闲忽然问他,语气平静,无波无澜,“你们分开了一百三十八年, 你再见到他时, 真的如自己所说的这般冷漠吗?你这些年从不去祭奠他, 是因为不想见, 还是害怕见?”

  他话音落,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了下文,寒夜岑寂, 风从暗河上卷过,带来潮湿的冷意。

  萧衍的发带落下,长发随风散开, 滑到他的背上, 肩上, 又顺着风从脸侧扬起。

  “我原以为,你的冷漠只是表相上的,我也以为,上天给予我们再次相逢的机会,是为了弥补从前错失的缺憾,所以我一直为此努力,可是我后来发现,仅仅凭着星星之火,又如何能融化万年冰川,这微弱的光甚至都照不清这片暗河,”沈闲垂下眸,掩盖了自己眼里的失意,自嘲般的笑道,“萧衍,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只是个凡尘人,我做不到无坚不摧。”

  萧衍静了静。他望着沈闲,破天荒的沉默了许久,时间在河水的推动下流逝着,漆黑的夜,漆黑的河,都像是他不可回首的漆黑往日。

  他早在无望的日夜里舍弃了情爱,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明白要怎么去爱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回应一段感情。

  他的心是被大火烧空的原野,荒芜里只余一抔灰烬。

  “我对你而言,只是一个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对吗?”沈闲似有不甘,这一瞬,他的眼底涌起了许多情感。

  “这一百多年来,有些坚持,我也确实想过要放下。”他眺望着夜色,接着说道,“浸在血里的日子让我觉得害怕,好像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那些死去的亡魂,我在数不清的深夜里辗转过,我想为他们唱魂,可是枉死在我手里的人,我连数都数不清。”

  “我有时候觉得我像是睡在了枯骨堆上,冤魂厉鬼纠缠着我,让我无法安寝,”他平静的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笑中却夹杂着深沉的叹息,“这些年,我跟着你走过了尸山血海,也总想着来日方长,于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踏过的血海越来越深,脚下的白骨越聚越多,可时至今日,再回首,却仍是环堵萧然。”

  “这是我们的理念的不同,可毕竟也是我当初自己的选择,所以我不怪你。”沈闲看着他,声线微抖,“我也不奢求你对我有所回应,我只是想要一个准确的答复,一个能让我了却心思的答复,而不是一句逃避的不知道。”

  萧衍的目光微停住一霎。

  他的回避抵不过这样的单枪直入,于是半敛着眼,沉静后说道:“我从不自诩好人,行事只讲利弊,世人如何看我,评价我,我也全然不在意,是诡谲多端也好,暴戾恣睢也罢,这都是我。”

  沈闲望着他,静待着他的下文。

  萧衍仰望着眼前的黑,眼睛里的阴郁化作了空茫:“我向来反复无常,以自己的喜怒掌控别人生死。这些在很早之前,你就应该知道了,我也不是个守信的人,即便我将话说出来,你能信的又有几分?”

  长久的静默。月光如纱般铺在两人的脚下,推涌上来的河水润湿了他们的鞋子,这百年来两人的相逢相知,在方才的那一番推心置腹的剖白中,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鸿沟裂在脚下,让近在咫尺的距离忽然变作了山陬海澨。

  沈闲的眼睛里是失落后的黯淡,萧衍的眸色依旧深不见底。

  他微垂首,看着脚下的沙土,漫上来的河水冲刷过细碎的沙,褪去后在沙滩上留下了起伏不平的线。

  “既然不喜欢,便该离开的,我不需要你勉强自己,倘若你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等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会放你离开京墨阁,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萧衍轻声说道。

  过了半晌,沈闲低笑着摇头,道:“萧衍,在你眼里,是不是从来最真心的,都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

  “……”萧衍蓦然抬头,凝视着他,半晌无语。

  这回,他们四目相对,却再也无法看清对方的心思。

  萧衍的发被风吹得肆意扬起,蹭在脸颊上,又酥又痒,他望着沈闲,目光中流露出某种难言的情绪:“……你竟这样想我?”

  然而沈闲只是看着他,眼里浮着微弱的光,来自天上的月。

  错愕须臾,萧衍唇间忽地泄出一声轻笑,说不清自嘲还是别有意味,他喃喃道:“你竟这样想我。”

  沈闲借着月色,端详起他的脸,安静了片刻,手抚上他的长发,打破了沉滞的气氛:“我今日真的很累了。在你临走之前,我再替你束一次发吧。”

  他话音未了,来到萧衍身后,抬手将柔软的发丝一缕一缕握入掌心中。

  萧衍没有推拒。他在心里反复斟酌着沈闲方才的话,忽然觉得难过。

  黑夜里,窸窣的声响被海潮掩盖。

  沈闲指尖瑟缩,有一只细小的覆着鳞的东西,沿着他的手指缓缓爬下,浅白色的蛊虫,散出柔润的光泽,转瞬便融于浓黑的发间。

  萧衍未察觉,只是眼色沉了沉,温声说道:“其实我从来不是个徙木为信的人,但方才有句话是出自真心的。”

  他似是在为自己的举措道歉,话语生涩而内敛,模棱半晌才低缓地说道:“我不想你离开,也不该这样束缚你。”

  “倘若我让你这般为难,那此后山遥水远,都愿君能珍重己身。沈郎心意,我没齿难泯,只是……”

  他顿了顿:“无以为报。”

  ——*****——

  寅时三刻,鼎华楼管。

  走廊里的喧闹,随着时辰的推移,渐散了。暗昧难明的光线交织在屋里,又被连成墙的屏风隔开。

  晏顷迟坐在沉浮的香气里,指节有意无意的扣打着桌沿,似是在算着时辰。

  会来的吧。就算再冷情,也终究不能舍下至亲骨肉。晏顷迟凝视着被绑在软塌上的萧忆笙,萧忆笙也在回视着他,眼神如针聚,那样锋锐的恶意,让晏顷迟不禁想到了萧衍的模样。

  不得不承认,这两个人容貌上虽是不像,但于某些事情上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几时了?”晏顷迟撑起身子问道。

  “已至寅时三刻了。”侍从恭谨答道。

  晏顷迟又看向萧忆笙,萧忆笙因饮过酒的缘故,喉咙里似是火烧,又干又渴,涩得发紧。

  晏顷迟像是瞧出来了端倪,他忽然拢袖,亲自倒了两盏茶,让侍从端给萧忆笙一盏。

  “阁下不必这般假惺惺,我还不会渴死。”萧忆笙眼里有冷锐的光,并不理会侍从喂到嘴边的茶水。

  “萧公子安心,在你父亲没来之前,我是不会毒死你的。”晏顷迟就着温热的茶,轻抿了口。

  “呵,阁下的好意恕我不敢恭维。”萧忆笙轻嗤了声,别过脸去,不再搭理旁边端着茶盏的侍从。

  “随他去吧。”晏顷迟搁下茶盏,揉了揉眉心。

  走廊外,忽然响起靴子踩踏过地板落下的声音,不轻不重。

  声响愈来愈近,晏顷迟揽袖起身,绕到屏风后,停步在白漆架子旁,冷淡的眼睛里融起一丝暖意。

  他掩唇低咳了声,又理了理衣襟,这活像是见情人前的打扮,看得萧忆笙莫名其妙。

  厢房的门在吱呀的轻响里被人朝侧面拉开。白珍珠串起的帘子,被一只手拂开,细细碎碎的撞击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然。

  “萧衍?”晏顷迟从屏风后走出来,在层叠交错的灯影里望向了门口,门口立着一个单薄的影子,暗色的斗篷遮住了面容。

  两个人目光交错过的一瞬,晏顷迟眼中的笑意凝固了。

  不是萧衍?来的人竟然不是萧衍?!

  萧忆笙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么,他如何不肯亲自来看?难道是猜到了自己的计策?

  晏顷迟长久的凝视着立在门口的身影,那个人也在看着他。

  珠帘自他身后晃荡交缠着,撞个不停,响个不休。

  “呵,我就知道是你的计策,三长老的手段总是这样让人防不胜防。”那人泄出冷然的笑声,缓缓抬手,摘下了斗篷,露出了一张清俊的脸,脸上倦色深重,却又隐隐含着笑意。

  “好久不见,晏顷迟。”沈闲站在光影里,本就是棱角分明的面相,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更立挺了。

  晏顷迟眉头深拢。

  怎么会是沈闲?沈闲来做什么?!

  萧衍、萧衍呢?

  他眼风一偏,朝走廊看去,可走廊上没有丝毫的人迹,只有沈闲狭长的影子,在火光下,从屋子里延伸到了屋外。

  “他没有来。”沈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平静说道,“他也不会来的,他若是想见你,就不会在遇到你之后逃走了,所以你也不必费尽心思的再将骗他来。”

  萧忆笙听着他们之间的话,想要说些什么,可几次启唇,都是硬生生压下去了,他无法揣度其中的意思,自然就不能乱言,以免说错话。

  “你来这里做什么。”晏顷迟面上风轻云淡,然而语调里的阴冷戾意已经藏压不住。

  厢房里登时杀气四溢,如山峦般倾下的威压让萧忆笙都不禁觉得难以喘息。

  “我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故笙,还是为了告诉你,你和萧衍之间已经再无可能了,”沈闲蓦然微笑,带着戏谑的意味,说道,“因为,他现在是我的——”

  他望着晏顷迟,几乎是咬着字音,一字一顿道:“内子。”

  “晏长老应当也不希望自己的妻室一直被外人这样惦记着吧,”沈闲微笑有礼,“所以,我请三长老不要再纠缠他了。”

  萧忆笙闻声,难以置信的看过来。

  满室寂静,香炉里袅袅烟雾升腾,扩散着。

  晏顷迟的手指陡然收紧,扣住了窗棂。他定定凝视着沈闲,眸色瞬息万变。

  忽然间,“啪”地一声轻响,木质的窗棂,在修长的手指下应声断裂。

  *

  作者有话要说:

  萧忆笙:什么瓜竟然不带我吃???

  晏顷迟:我看你是三天不砍,上房揭瓦(对着沈闲抽出100m大刀)

  ps:就算下蛊也不会和沈闲谈恋爱,只是为了给晏狗打助攻,并且割裂沈闲和萧衍之前的感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