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系统提示,让李未然一个晃神。
回过神来,身穿纯白实验服的左淮正皱着眉看他。
皱眉是为了不露声色地掩饰关心,但那只是一种对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担忧。
李未然可以明显看出来,这个左淮并不认识他。
“工伤?你们这没有医药箱吗?给他处理一下。”
“有的!有的!小张?”
研究员小张点点头,一溜小跑着去找医药箱。
小张的领导小声训斥李未然道:“你是哪个实验室的?怎么搞成这样?”
李未然张了张嘴,打算顺口编一个瞎话,最后还是默不作声。
左淮收回不露声色的担忧,没再看他,转身顺着一排排培养箱查看过去。他腿长,脚步很快,其他人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你们不如把钱用来造一艘飞船,连夜送几万枚受精卵出太阳系。”
“送……这个……”
“总比时空塌陷来得要快。”他不但走得快,语速也飞快,“前线返回了最新数据,人类居住区沦陷率已经达到了37.1%,时空塌陷的速度还在加快。不要以为靠着这点成果躲在大后方,就可以做个高枕无忧的美梦。”
小张的领导脑门冒汗,稀疏的头顶在反光:“已经在赶进度了。”
左淮停下脚步,看向这位中年研究员,倏地一声冷笑:“是得赶赶进度。每天上班时间才十个小时,要抓紧时间喝茶刷微博炒物资,你那一柜子高档茶叶,不加把劲,末日前可能还真喝不完。养细胞的事情,急也急不得,隔三差五来看一眼就好了。是吧,王组长?”
他的声音已经隐含怒意。
王组长双腿哆嗦,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上级领导,对方显然对他的专业了解很多,根本无从狡辩。
“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成果。你知道短短30天内地球上少了多少亿人口吗?要不了多久,你的这些小细胞还没送进液氮箱,就要被真空速冻了!”
王组长在自己组员面前被当面训斥,无地自容。
“冬眠项目进展如何?”
“快、快了!已经、已经突破了低代谢稳态循环的技术瓶颈,可以实现冬眠期间效能最大化,预计月底开启第一轮实验。”
“希望这个基地沦陷前,你能给自己用上这个技术。”
“是是……一定!”
王组长被打发走了。
左淮独自在培养室里转了一圈,忽然发现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他看了眼安静乖巧的李未然,紧绷的神经很莫名地松懈了下来。
“抱歉,我到你们基地不是专门来找茬的。”
李未然扶着隐隐作痛的左肋,抬起眼皮一眨不眨地看着左淮。他不是这里的人,但他知道,这地方藏有许多关于方舟的秘密。
显而易见,左淮本人参与到了方舟计划的方方面面当中,他知道的相关机密最多。
于是李未然大着胆子,试探问道:“方舟计划怎么样了?”
“一切如常。”左淮言简意赅,看样子他并不想多谈。
“胚胎……还有冬眠项目,对方舟计划很重要吗?”
“胚胎工程和冬眠工程都是为将来储备人口。无论是流浪还是固守家园,无论社会形态发生怎样的变革,无论文明存续与否,人才是最重要的。”
“人类文明会有未来吗?”
“……”
“未来总要来临,人类文明微不足道。”片刻静默后,左淮沉重地道。
他说这话时,没有看李未然,眼镜上映着培养箱的倒影,一缕微茫在他眼底时明时暗。
从这张忧虑的侧脸,李未然看出了左淮此时内心的彷徨和迷茫。
在未来来临之前,没有人能做出确切的预言,就算是左淮也是如此。
可是,未来确实来临,对于眼前这个2104年的左淮来说,李未然不正是从未来而至?
他一瞬间涌起冲动,很想告诉眼前忧郁焦虑的程序员,人类会有未来,即使那个未来也许不怎么美好,但至少,目前左淮和这所有人做的一切努力,都不是白费的。
但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左淮继续迈动脚步朝前走去。
他缓慢而颇有耐心地告诉他:“我们计划在方舟中预留出10层的储备部,用于存放冬眠的人类,以及人类和其他动物的冷冻胚胎,植物组织样本等等。这是一条阻碍重重的道路,因为社会上太多声音反对这项规划,这会消耗太多能源,但现在人类最不缺的,就是能源。意识上传和冬眠工程同时进行并不矛盾。”
“意识上传?”
“你不知道吗?虽然不是你的领域,但这件事应该算是尽人皆知了吧。方舟是基于元宇宙开发的人工智能服务器,人类通过意识上传才能生存在元宇宙中。”
小研究员空濛的灰眸大睁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让人无法生厌。这大概是这个基地里唯一能激发他耐心的人。
他对李未然解释道:“次元坍缩造成的空间割裂会让人类社会分崩离析,直径五百米是我们保有空间碎片的极限。要想维持人类社会的完整性,就要把幸存的人类全部集中到方圆直径五百米大小的空间内,只有元宇宙服务器组能做到这个。”
李未然内心惊叹:“通过意识上传,生活在元宇宙服务器里?那是什么样的世界?”
左淮摇头:“这个问题问得不太准确。”
“那应该怎么问呢?”
“有多少世界。”
闻言,他不禁睁大眼睛:“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方舟的无限游戏世界!
“理论上,在方舟世界里,人类无所不能,近乎于神。”
“我觉得这可能并不是好事!”
“是的,人类个体进化会变得非常迅速,但是意识形态的发展具有滞后性。能力和道德水平不相匹配时,会发生难以意料的灾难。所以,我们需要制定一些规则。”
左淮给李未然讲述了一些方舟的规则。
比如,在方舟游戏中会沿用与地球差不多的物理引擎,具有同样的重力和气候温度模拟。
方舟的一部分世界与人们生活的现实世界无异,但在另一些世界中却可以借鉴小说游戏电影里的世界观,具有高度自由性。
原本大可以设定单一世界,一切沿用现代社会的世界观,但那远远无法满足大众对于元宇宙世界的期望,而恰好,游戏的框架是现成的。
为了防止人们在方舟世界胡作非为,每个登入方舟的用户能够调用的系统资源是受限的,没有人可以拥有毁天灭地的能力。
但一些无妨于世界稳定的特殊能力和道具奖励是被允许的,这也为收复丢失的时空碎片以及重建家园提供了便利。
…………
李未然听得入神,不知不觉跟着左淮走到了培养室的出口处。
“我觉得,这就像圣经创世纪一样——‘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左淮两眼低垂下去,眼睫微微抖动:“对于未来的人类来说,我们不是神,只是一个在‘次元坍塌’中,不幸覆灭了的史前文明罢了。”
“方舟计划的进展很迅速,但漏洞重重,忧患四伏。”
看到黯然的神情出现在左淮的脸上,李未然感到一阵阵心疼。很显然,左淮对于方舟和人类的未来过于悲观。
“其实……我——”
左淮忽然一扫之前的沉重,换了个话题:“他们不是给你去找医疗箱了吗?怎么还没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培养室出口的大门。
“我不要紧的。”
李未然急忙跟了上去。
他分明紧跟在左淮之后出门,迈出步子的下一秒,那个身穿白大褂的高挑身影却在他视线当中凭空消失了!
这一步像是跨越了不可捉摸的时空裂缝,站定时,已然身处幽黑的“黄昏走廊”当中,紧闭的B2006房门横亘在他眼前。
空落落的感觉充斥着整个走廊。
“黄昏走廊”里除了他自己,根本没有任何其他人存在。
方才的经历与对话如同一段可交互影像一样,封存在紧闭的门内。李未然反复按动门把,却没能打开这扇门。
电梯显示的楼层缓缓逼近-20楼,红灯闪烁不已。
叮——
淤泥怪在洞开的电梯门内大声咆哮道:“禁止!擅闯!储备部!!”
李未然连忙朝下个门跑去,这一次,他终于走到了之前没能抵达的距离,看来时空拼接的边缘延长到了第二个门。
这个门的编号是B2003。
他无暇去思考编号的意义,拧开门把飞快钻了进去。
……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操场。
雨点纷纷扬扬地从天上泼洒下来,像一场过度而无用的怜悯。
穿着雨衣的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场中,现场却没有任何嘈杂声,所有人安安静静地等候,几百道视线集中在一处——那个手拿扩音器的男人。
应急灯光从侧面打过来,将现场照得惨白。
灰败的世界如同黑白照片,光与影交杂,绝望嶙峋曲折而生。
男人背光而站,眼镜沾满雨水,久久没有言语。
直到人们惶惶然以为时间被谁按了暂停键,他才缓缓开口:
“2104年,5月10日,方舟计划生物支持基地正式成立。”
“这是条逆行之路,但关乎文明存续,望诸位与我……全力以赴。”
他说完,就放下扩音器,大步离开了讲台。
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在光诞生之初,神会否担忧,光在世间的命运是百无禁忌,还是荆棘载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