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90章

  ===

  左手边的手机屏幕常亮,显示正在拨号的界面,然而漫长的拨号声后只有对方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香烟在指缝中兀自燃烧,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灰烬。背后有细微的猫叫声传来,展禹宁呆了一呆,看着宝宝拢着尾巴从客厅踱步过来,才想起掐灭烟头,打开窗户通风。

  饶是以前他也抽的少,哪怕是压力最大的时候,因为连那一点烟钱他都要紧巴巴地省下来。那时候的生活看不到尽头,妹妹要考大学要钱,妈妈的透析和排异药要钱,偏瘫的父亲养着吃饭也要钱。展禹宁什么也不敢花,还要腾一份出来给展婉宁攒着,希望她以后能脱离这个家。他不抽烟,却偶尔会从口袋里找到妹妹塞的糖。摸到时会眼前一烫,可到底眼泪也不会掉下来,因为没时间感伤他就又要去忙了。

  或许是长期身体的疲倦和情绪的逼压,展禹宁模糊之中也意识自己的精神也出了问题。他控制不了和妹妹说话时发作的脾气,性情古怪又极端,尤其是自杀的那天晚上。不过积累的情绪在短暂地倾倒后反而回到了平衡,只是展婉宁心有余悸,曾委婉地劝过他去看看医生。

  展禹宁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时母亲刚过世,经济压力才小了一点,展禹宁说什么也不肯再把这笔钱再投进一场漫无前路的治疗。更何况谁都清楚,这种状态根本没有彻底根治的手段,大多数服用的药物不过是把人的脑子弄得呆呆钝钝。所以展禹宁只对妹妹说自己不过是心情不好,没什么看医生的必要——

  “啪啦。”

  展禹宁将铝箔板摁得啪啦作响,两粒胶囊滚进他的掌心,他就着桌上剩的半杯凉水吞咽下去,扶着墙壁关上了灯。

  ...是没必要来着。

  好像一年前婉宁还在电话里和他说这件事情。展禹宁脑袋木木地想着,是直播账号被发现后,谢云暄给他打赏了天价礼物。除去平台抽成还有几万块,他把钱掰了一半给妹妹,妹妹说:哥,你拿那个钱去看看医生吧?

  展禹宁也没想过这种事情也能打回旋镖。

  以前整夜整夜睡不着,两三天劳累一通在某天晚上靠着积累的疲倦昏死过去。现在只要药效发作,没过一会他就能模糊地坠入睡意,高效得令展禹宁感到不可思议。如果他能早点尝试这么有用的方法,是不是自己那会也不用那么痛苦了。

  耳底有窸窸窣窣的响声,是小猫爪和床单摩擦的声音。宝宝有时会跳上床铺睡在床尾,有时会窝在他的枕头上。它好像很喜欢头顶与床头间那道狭窄的空隙,兴许是方便它骚扰展禹宁。每当展禹宁睡到中午还醒不过来时,它就可以轻易地吵醒这个呼呼大睡的人类。

  展禹宁试图动弹手指,不过皮肤刚擦过猫毛他就没了意识。

  谢云暄没再联系过他,展禹宁打不通他的电话,也找不到谢云暄所在的住处。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杳无音讯,也不是第一次让展禹宁感到不知所措。毕竟谢云暄总喜欢瞒着他,无论是住处、过往、还是真实想法。展禹宁记得自己在大雪天里漫无目的地寻找。于是他又拄着拐杖故地重游,顶着太阳爬一阶又一阶的墓园,汗水滴在灰色的石板上留下深色痕迹。他擦了关楚和李姗洁晒得发烫的墓碑,又乘着公交,辗转换乘到市郊的公寓,在那所门缝里被塞了小广告的公寓门口等待。只是他的等待从来没有结果,就好像人类从来也很难找到走失的小狗。

  谢云暄在遇见自己之前也是在外流浪吗?所以才不由分说地就要和他挤进这间老旧的房子。

  他报不了案,满足不了立案条件,更别说他尴尬的身份。他打电话联系张警,隐晦地说明了缘由,对方安慰他会想想办法,可思来想去都是无果。

  在汗水濡湿后背的时候,展禹宁会浑噩地想:他那个时候是不是不该对谢云暄发火?

  混杂着各种热气的画面又一头朝展禹宁袭来。呼啸着穿透他皮肤的每一个毛孔,带着仿佛在肆意揉捏、玩弄他身体的触觉。盛夏天里展禹宁手心沁了一层薄汗,寂静的房间里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他知道当天谢云暄的状态不清醒,完完全全依循本能支配,可能甚至不知道自己眼前的人是谁。可理智上的明白却无法湮灭意识的伤痕,为了避免胡思乱想,他只得按时服药,定期接受咨询,如此周而复始。

  下午两点,展禹宁被宝宝弄醒。或许悲观的乱想是减少了,可他的精神状态却疲惫得追溯不了任何事情,哪怕睡得再久。他一瘸一拐地去给宝宝倒水倒粮,估摸着差不多该产猫砂了,可呆坐在新买的沙发上,没一会就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脑袋一片空白。

  以前也会注意力涣散,但那是没休息好才会时不时地神游,吃完药以后越来越过分了。展禹宁揉揉眉心,烦躁地换了猫砂。洗漱完后看到宝宝一个人在玩逗猫棒,过去挠了挠它的下巴,声音沙哑:

  “你该打疫苗了吧?”

  当时捡回来说是过阵子再去打,一等就等到了现在。展禹宁也似乎一直在等,除了等谢云暄,还在等高考成绩,等自己的腿好。虽然开除是谢云暄骗他的,但展禹宁那会说的也是实话,他不觉得在发生这么多事后学校还会续聘,毕竟说白了他也就是个临时工而已。月底就是学生放暑假的日子,等石膏脱了,他就要去各个学校打听,有没有哪里还招老师。至于收尾交接,他带的是毕业班,其余的除了志愿填报也不剩什么工作。

  明明是难得才有这种假期,展禹宁却犯贱地觉得这种漫无目的的日子难熬。就像他以前总是不断地寻找那根生活的线。展禹宁现在也在蹒跚地试图找回着当时的状态,可哪怕不是一年前,就是出车祸的两个月前,他都觉得分外遥远。

  过于安静的家,打不通的电话。在他因为急性胆囊炎而住院,谢云暄因此借故住进来之前,他就是在这样生活中被温水炖煮。谢云暄将他打捞上来,现在又换了碗水继续熬煎。

  家里没有菜了。展禹宁没舍得买新冰箱,夏天菜放不了多久就会坏,没办法多买。展禹宁怔站半天,最后打算下碗挂面凑合一顿。灶台上的手机突然响了一声,竟然是微信的新消息提示。展禹宁着急地划开手机,发现是教务处发来消息问他:

  “展老师,新学期还是照常续聘,没有别的打算吧?”

  从串联起前因后果的那一刻起,谢云暄第一时间的反应其实不是慌张,而是想到了展禹宁家里的监控录像。人总是这样,一旦留有后路就会松懈,不再选择竭尽全力。所以谢云暄很快警告自己,他不能够那么卑鄙。

  他强迫自己紧张起来,东奔西走,试图寻找可以绕过监控来自证清白的方法。他回到了当天的会场,回到那栋楼外,离开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外已严正以待,接应全都换了新的一茬。别说打听昨日接待的舞男,他抬头甚至都不能一眼望到自己当时跳下的窗户——然而,他却留足了能给自己定罪的证据。

  看着摆在自己眼前的仿佛罄竹难书的罪证,谢云暄沉默失声,督到手表时他目光一顿,瞬间很想发笑。

  无解。

  他绕不过去。

  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周纫兰神色一紧,抓紧了桌上的水杯——

  “唰啦。”

  一杯热水兜头浇了下来,谢云暄来不及闭眼,滚烫苦涩的茶水就流进了眼窝,灼痛了眼球。胸口湿了一片,布料隔着空气黏在皮肤上,谢云暄低着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潮湿的液体便从眼睑渗了出来。他抬起头,半眯着看响举在半空中的空玻璃杯。

  牙齿发出喀拉的咬合声,周纫兰扬起手,直接将玻璃杯砸在了他的头上,一声闷响之后谢云暄撑住了头,听她不悦的声音道:

  “没教养的畜生。”

  周纫兰的声音不是恼怒,不是悲切,她没什么表情,只是眉梢凌厉,严厉整肃。在此之前谢云暄仅仅和周纫兰见过一面,是他十六岁和谢伯生谈话时,周纫兰的匆匆一督。那是居高临下的一眼,轻蔑中又带着种种微妙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

  如果儿子死了,自己只是被泼一杯热水,那未免也太轻了。

  谢云暄从用手背抹过脸上的水渍,他的小拇指被夹板简易固定住,抬起来正笨重地发着抖。他说:“原来当日砸了我母亲的葬礼不是泄愤,是想给我警告。”

  “我放过你一道生路。你不夹着尾巴做人,反而变本加厉,蹦到我眼前了。”

  周纫兰的口吻轻淡,霎那间谢云暄明白了,她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甚至可能连见面也并非出自她的本意。桌上摆放着的检测报告,诡异地显示谢昀晞几年内并未涉毒。可周纫兰何其精明,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儿子是个反社会的怪物一无所知。她揣着明白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不在乎事情真相,并且这样对她有利。

  周纫兰在意的不是所谓的爱情、丈夫、甚至是自己的儿子。她和谢伯生父母指婚,商业联姻,并无感情,更别说谢伯生一而再再而三地出轨搞外遇。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颜面,或者说,是她作为谢伯生名义上妻子的颜面。

  譬如周家的长孙不能是个吸毒又嫖娼的强奸犯,谢家的独子不能留有无法抹去的污点,周纫兰更不能是个强奸犯的母亲。因此她对谢伯生找替罪羊的做法她选择了默许;至于那些情人,她无意管束谢伯生的自由,却绝不容许外人将谢伯生那些情人拿到自己的头上践踏,故而谢伯生也对她的手段通通视而不见。

  他们不过是一对互惠互利,名存实亡的夫妻。

  “警察已经从你的住处搜查出大量毒品,所有在场人员口供一致,包括你送手表的小演员。就算不用再进一步调查,眼下的证据也已经足够将你确定为凶手。吴家决定将你告上法庭,让你下半辈子都别想出来了。你要是聪明,现在就想想该怎么请律师为自己减刑吧。”

  周纫兰从一旁的包里取出文件袋,将里面的一纸文书递到谢云暄面前:

  “签字吧。”

  谢云暄目光微顿,一目十行地看完了,道:

  “这算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断绝父子关系。”周纫兰的回答很平静:“严格来说这份文书确实不具有法律效力,但这可以代表我们谢家早已和你毫无瓜葛。”

  毫无瓜葛。谢云暄把这四个字在心底念了一遍,哑笑嘲弄命运造化弄人——我所寻求的结果竟然是这个时候才得到的。原来不是以身涉险会有出路,而是把自己的利用价值消耗殆尽才能够被舍弃。谢云暄拿着笔竟然手指发抖,他得用两只手一齐摁着,才能在纸张签上自己的名字。

  谢云暄丢掉那只签字笔,筋疲力竭般靠在椅背上。看着周纫兰检查无误将文件装回档案袋,他神色暗淡地盯着地砖的缝隙,突然开口问:

  “...尸体的死亡时间确定了吗?”

  周纫兰的目光略过他,或许是知道谢云暄死期将至,像是在做最后一件好事般回答他:“6月8号晚至6月9号凌晨。”

  “尸体预备什么时候火化?”

  “这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

  周纫兰站了起来:“你就在这里待着,警察过不了多久就来了。也别想着自首了,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周夫人。”

  谢云暄出口喊她,可周纫兰步履不停,鞋跟踩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我建议你不要听谢伯生的鬼话着急火化。”谢云暄还是说道,他的目光投进仿佛望不尽的窗外说:“不妨仔细看看你儿子的臂弯,申请进一步的法医解剖吧,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回应他的是依旧平稳的一串声响:

  “笃笃、笃笃。”

  谢云暄抵着椅背,他将手搭在桌沿如放松般伸长着四肢,随后仰头,向上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启唇轻舒了一口气。

  “——谢云暄,从认识你到现在,我有得选过吗?”

  谢云暄闭上了眼,眼角湿润。

  他其实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展禹宁一定会替他作证,因为他别无选择。可不是说他强奸的对象是展禹宁就不算强奸了,展禹宁爱他不是活该。那不是脱罪的证明,那是毫无争议的罪证。

  那是罪证。

  他加深了展禹宁的心理阴影,毁掉了他渴望得到的平等,尊重,满心欢喜和期待的爱。展禹宁是男人,是他的老师,是他说不出口又想放在心口珍藏的秘密爱人。为他作证就是当众扒开鲜血淋漓的伤口,除了身败名裂以外,什么也得不到。

  是啊,现在想想,把喜欢的人变得不幸,这样的事情能叫做爱情吗?

  ——“谢云暄,我有的选吗?”

  可是老师,我也没有选择,你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爱是要给出自己没有东西”。谢云暄明明在很久之前就喊出口号,却兜兜转转绕了一圈,至今才朝里获得一点点领悟。开始他靠骗取,靠强取豪夺,而后学会等价交换,到最后他以为可以把一切都给展禹宁以求垂怜,现在发现那也不够。

  因为你比我更重要。

  或许他真的在感情上实在太过愚笨。非等到这么晚才能实践。

  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弥补你呢?谢云暄分明在海边将他与展禹宁以后的生活构想了百八十遍,现在却在构想展禹宁没有他的人生。他失魂落魄地想:我该怎么才能把你被夺走的爱还给你?

  “你当天晚上真在那座写字楼里么?”

  一声质问让谢云暄恍然如同梦醒。他猛然睁开眼睛,直对谢昀焕镜片后不动神色的探究。谢云暄神色未动,又百无聊赖地闭上了眼,好似假寐:

  “否则你认为我怎么把猫带走的。”

  “你看起来倒是一点都不慌张。”

  谢云暄嗤笑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样,现在对你痛哭流涕?”

  “关越。”谢昀焕沉默不语,面上失去了表情,微微抬起了下巴:“你藏了什么底牌?”

  “我哪里还有什么底牌。”谢云暄笑了一声,直起身看向他:“我说了,只要不把展禹宁牵扯进来,我全盘认罪。”

  谢昀焕仍旧多疑:“你不认为你会这么老实。”

  “你要是听过谢伯生说过我先前的蠢故事。”谢云暄嘴角上扬,可眼里依旧不在笑,黑黢黢的眼珠像是吸光,瘆人地幽暗:

  “就知道我一贯如此。”

  我一贯如此地贪心,又一贯如此地不得结果。

  谢昀焕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抓着手机快步朝外走去。动作间大腿的伤口牵扯出刺痛,但他好似觉察不到般,只顾对着电话道:

  “谢昀晞之前在关越房子里安了几个监控,再筛一遍还有没有遗漏的.....对,他那个小情儿的家也是,查一遍,不要打草惊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