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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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凛冬的大雪天,展禹宁穿着旧款的黑色羽绒服,戴着围巾,还是冻得指节青白。他抱着一束和他气质并不相符的鲜花,在外头站了太久,花叶上还沾着了新雪,显得淡粉色更加鲜脆。

  他一直没顾上理发,又是正月,于是头发不知不觉已经长到可以扎起的地步。展禹宁一微微躬身,耳鬓边就不听话地垂下一绺头发。他伸手别过,露出的浅褐色瞳孔一愣,随后局促地对着前台点头道谢:

  “啊...已经转走了是吗?谢谢,麻烦了。”

  晚了一步。

  谢云暄失联太久,以至于展禹宁不得不向上打听,在得知谢云暄的母亲曾待在这里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可惜还是扑了个空。展禹宁迈出疗养院大门,暖气退却,冷风呼啸,卷来细雪汹汹。他仰起头看了一眼,有些雪粒就飘进他的眼里,在睫毛上洇湿融化,让整个世界都是灰扑扑湿淋淋的。

  为什么会这么失落呢?

  他们的关系不过如此,也之间从未对彼此坦诚过。谢云暄仿佛是信不过他说的每一个字,用不着自己开口,自会用他的方式弄清楚。而展禹宁得过且过,只想着用身体糊弄过去。

  他们是相差有九岁的师生,即使事情发生并非出于他的意志,作为大人永远是最糟糕的。这次分别明显是个绝佳的机会,于人伦于道德他都不该牵涉过深。可如果说他像个人质,那么谢云暄就是个高明的绑架犯,先是强硬地绑去他的身体和自由选择,又在他们之间留了一条将系未系的线。他离开后,世界轻拉线头,拽断了细线,却一股脑将那些令人心软的细节倾倒到他面前,饶是展禹宁再想闭目塞听也无用。

  他不止一次地想起谢云暄因为自己住院而道歉的那天——谢云暄唯一一次和自己提了家事。他蹲在病床前,低着眼睛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胃出问题到癌症晚期,才落到救无可救的地步。

  他甚至因为恻隐之心对展禹宁说:说我不希望你也这样。

  谢云暄的母亲可能出事了,展禹宁不止一次地想。他是知道谢云暄常去医院看母亲的,张警也说过,他是由妈妈带过去再嫁的,感情不可谓不深,想必谢云暄陪在一旁都抽不出身。

  他可以去看他吧?展禹宁将这作为逾越雷池的正当理由。

  只是等他来了才知道,这是由海恩地产投资的一家顶级私人疗养院,进出都需要权限,像展禹宁这种明显不太上等的穷教师,直接被保安拦在外面站了一个多小时。原以为进不去了,不料瞎晃的时候意外通过了人脸认证。他在记忆里检索了半天,才想起来谢云暄就是将自己父亲转进了这家疗养院。他以为展禹宁会来探望,就将他的信息一起录入了。

  没想到展禹宁一次都没来过。

  谢云暄问过原因,但当时他没有回答。

  鼻头冻得通红,吸进的空气仿佛能冻伤鼻腔,只得微微张开嘴巴呵气。一团团白色氤散在空气,展禹宁回首望了一眼疗养院,也没有要折返回去看的意思,而是看着气派的大厅意味不明地感慨道:

  “过得这么舒坦,真够便宜你的...”

  疗养院远在市郊,风一程雪一程,展禹宁把花温在怀里,沿着被淹没的车辙,在厚厚的积雪上踩出一条孑然又漫长的脚印,走向最近的公交车站。

  在外面待了半天,展禹宁觉得自己快冻到半身不遂了。

  这地方荒无人烟的,也没地躲躲找点吃食暖暖身子。雪化湿了羽绒服,展禹宁从怀里拿出花束,仍然晶莹欲滴,显然人比花狼狈得多。

  穷酸的时候把什么都想得比自己重要,斤斤计较的,谢云暄还因为这事说过他。展禹宁伸出冻僵的手指拨弄了一下花叶,将整齐漂亮的花放在了墓前。

  “本来是为了别人挑的,想来你也不会在意。”

  这个时候才来看母亲,显得孝心不足。展禹宁咧起嘴笑了一下,浑然不在意似地自顾自说道:

  “来晚了,妈。”

  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正是李珊洁。

  疗养院离墓园不远,展禹宁把这事耽搁已久,过两日就是除夕,他想着还是年前来一趟看看母亲,就算是也团圆过。

  一个人来更没有心理负担。妹妹本就不是亲生妹妹,李珊洁也不待见她。展禹宁盯着墓碑,一时间竟有种相望无言的感觉。他张口,却忽然想起从前一家四口结伴在过年去饭店吃年夜饭的场景来了,恍如隔世。现在一个吃尽了苦后烧成了灰,一个造尽了孽后瘫在床上,说不清是谁在折磨谁。

  可能是在折磨他吧。

  展禹宁掸了掸墓上的雪,最后发现这一举动很多余,冻成铁的大理石上也是潮的,于是一屁股坐下说:“我想你也没什么话和我说。说真的,你不在我现在过得好多了。这话没良心,我知道,要是当时没我,你过得也能比现在好。我俩就像相克似的,就不该做母子。”

  年轻那阵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呢?展禹宁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把把钱往无底洞砸,跑不完的每栋每户,没睡超过四个小时的觉,差点没毕得了的业。

  “别怪我不来看你,反正我说的你都不爱听。婉宁再过一年都要毕业了,不知道要考研还是什么打算,不过她想念多久我就让她念多久,就算把我的份也念掉了;你临到头都在逼我结婚的那件事呢,没人催了,所以我现在也没结,当然,以后也不可能的。”

  展禹宁无端想起谢云暄说的玩笑话,说什么老师年纪到了就要结婚。他哂笑一声,接着说道:“你走得太急了,什么话也没和我说。我当时不爱说话,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一直觉得你荒唐。明明错误有我一个就够了,为什么想让我重蹈覆辙还要去祸害别人的人生?你是觉得我和展应鸿不一样,还是渴望从我身上得到你没实现的遗憾?”

  无数的落雪吞没天地间的一切痕迹,只有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对着一片封存的骨灰,展禹宁才能毫无芥蒂地说出这种话。他是同妻的儿子。这是他的秘密,是谢云暄查不到的事情。

  但同妻孤注一掷视作唯一救赎的儿子,却是个天生的同性恋。

  简直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

  不知道是不是死亡让人变得蒙昧,李珊洁自打换过肾在鬼门关走过后,就变得异常偏激倔犟。她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儿子放不下,打定主意要在生前看到他过上正常生活。就是要抵上那条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命,也要让展禹宁结婚。

  那时候的日子就是到处跑,去挣钱,去学校,去医院,去照顾半瘫的男人,被逼着去见相亲对象。李珊洁别的不能做,动动嘴打个电话做局倒不费事。展禹宁想死,但是不敢死,他是母亲最大的错误,活该生生受折磨。那时候不会沟通又喜欢钻牛角尖,他唯一的反抗方式是暗自和李珊洁斗气,搞砸一次又一次相亲;而李珊洁就像一堵说不通的墙,强硬而不可悖逆,除了和电话道歉,就是继续给他安排下一场。

  他们都背过身去,等着对方妥协。

  嘿。展禹宁真是想起来觉得好笑,不然怎么说父母永远拗不过子女呢,先没的成了李珊洁。

  他一掌拍在冰冷刺骨的墓碑上,僵硬的手掌连疼痛都感受不到。展禹宁麻木地摸了又摸,忽然一笑,竟笑出了眼泪,他把眼泪抹掉,说:“这儿还挺贵的,前两年我不敢告诉你,你知道你那笔换肾的手术费,还有能待这儿的钱,是从哪来的吗?”

  “纪少慈给的,是你最讨厌的纪少慈给的,知道吗?”展禹宁望着空无一物的天,靠在墓前说:“你说天底下怎么那么多巧合的数字呢?这儿一个位置要三十万,你当时手术也要三十万。”

  三十万,他人生出错的转折点——这笔现在看起来不算得什么的钱,对当时十八岁的展禹宁来说简直是一笔不可能的天文数字。为了已经为透析和药物掏空积蓄的家庭能凑够这笔钱,他甚至愚不可及地跑去把自己卖了,结果到头来被金主骗身又骗心,纪少慈也和他分了手。

  他是傻逼,那个好得和圣母一样的初恋也是傻逼,分手了竟还给他备了一笔钱——准备让他摆脱过去,和他重新开始的钱。

  说到底,展禹宁还是更傻逼一点,因为他错过了那个这辈子仅有一次的好运。

  多少年后回想,这是不是命运钦点的降维打击。

  他在那之后不断透支自己,就是觉得对不住纪少慈,所以拼了命也要把那笔钱先攒齐还给纪少慈。只是没想到李珊洁突然死了,纪少慈也不愿原谅他一点,一直以来支撑的理由悉数崩塌,他失魂落魄地想要一点点爱,却到头来发现没人愿意施舍他分毫。绝望下展禹宁去生死边缘晃了一遭,直到看到妹妹在他面前哭成泪人,霎时间心口松动崩溃,他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个胆小鬼。

  渴求爱又自私,需要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的胆小鬼。

  他擦掉妹妹的眼泪,攥着那些淌进掌心的意义选择了逃避,选择了重新开始,将自己犯过的错和解不开的错,全都留在了墓园。

  这辈子到底在折磨谁呢?展禹宁说不清。

  风是透明的河流,坠落的雪是冰凉的流星,满天风雪,真漂亮。咸湿滚热的泪离开眼眶后迅速冷却。展禹宁捂着冻皴的脸,简陋而局促地蹲在一片茫茫里,痴傻傻地将结冰的自己埋起来。

  走吧,对着一个墓碑撒什么疯呢?展禹宁呵了一口没温度的气,肿胀的指缝间是当时疯狂渴求握住什么的感觉,他将手塞进口袋想:

  希望谢云暄不会有需要他的时候。

  墓园很大,坡下还修了以供停留的休息区和灵堂,这边也承办殡葬吊唁业务。展禹宁下去时发现底下站了很多人,低低切切的声音嘈杂而细密,就像是无数中伤人的流言蜚语,暗含的高高在上和冷漠疏离令人毛骨悚然。

  展禹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人群的缝隙后,却见的是歪倒散开的花圈,掀翻的桌子,砸坏的相框,和一地破碎的冷冷发光的玻璃尖。

  尖锐的碎裂白痕后的照片看不清,只瞥间大概是个柔和漂亮的女人,模样很年轻。

  这样的的美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非人的折磨呢?

  穿着黑色西装的高大男人站在门口,看样子不像是来吊唁的,他们不允许任何人进去,一个个无言地杵着,天然形成了一道严肃又诡异的屏障,像是动物园里围起园区的栅栏;而外头站着一个个戴着花的来客,他们凝固在园区前,不走近也不离开,就只是远远地作壁上观。礼堂里只有一个男人,披着深灰色的风衣,背对着所有人岿然不动。

  展禹宁原本只是路过的看客之一,他没有凑热闹的习惯,多情又无情地多投了一眼罢了。只是太过巧合,这一眼——他的瞳孔微微张大。

  是他看错了吗...是因为这段时间一直在找出了幻觉吗?

  “谢...”

  话没了下文,像是黏在喉咙里黏糊不清,因为倏尔人群都转过身来看向他,目光窥探而审视,好像他犯了什么错,又好像他是什么蹩脚而不合时宜的存在。

  他们仿佛在用视线逼退展禹宁,直到他后退一步,泯然于人堆里,才不再有直指的利刃。

  展禹宁忽然想起了谢云暄站在法庭上被审判的那一刻,霎时间耳朵嗡嗡,原本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如放大了般撞进他的耳膜,震耳欲聋起来。每一个字的余音都铺天盖地织成了一张叫人无处遁形的网,牢牢地框住灵堂里的青年。

  “...到底怎么搞成这样?”

  “那是小三的儿子,这会三儿死了,正主示威呢。”

  “人都...有点不像话吧?”

  “哪能呢,咎由自取。那三儿一直到死前都闹着要逼正牌夫人让位,说白了还是为了钱,他也拿了不少。”

  压低的声音继续说道:“男的好像还打算把他接回去呢...”

  展禹宁猛然回头寻找声音的方向,所见却是曾在学校开学典礼曾见过的校长,另一个瘦高的男人附在他的耳旁,不停地说着。

  当着人家灵堂前说这种...

  人群里一阵异动。展禹宁重新看向灵堂,原来是谢云暄抱着坛子转过身来了,他骨折的手臂仍旧挂着吊脖,黑色的毛衣紧紧箍在身上,遮得密不透风,和平日里如出一辙的装扮,神色却如将息的天光,一路滚落暗淡下去。

  展禹宁一直觉得他难测又强势,未曾见过他有一刻狼狈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觉得那些统统失去了威慑力。到底是自以为是地窥探了他的过去,恍然升起了报复的快意觉得不过如此,还是出于一个大人对孩子的怜悯,高高在上地看破了那些逞强的小把戏?

  电光石火间他们的眼神交汇又偏擦而过,谢云暄的眼睛隔过重重风雪撞进他眼里,像是被囚住的困兽,恓惶而奄奄一息。

  他看到了展禹宁,看到了在交叠人群背后,立定旁观的展禹宁,神情未动,目光如同游鱼摆尾般一扫而过,只留下打转的涟漪。

  展禹宁打了一个哆嗦:不是,不是那些。

  只是因为他也被困住了。

  他们一张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个指针,此刻指针回拨,情节倒转到相似的时刻,展禹宁在人群外看的不是别人,也是他自己。

  他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无数次隔着教室的窗户往里回望他消逝的学生时代,他这辈子最幸福的,唯一一段拥有爱而不自知的时间。谢云暄就像他年少的缩影,曾被学生簇拥着,却也在最后一无所有。

  ...需要我。展禹宁想这是不得不成为逾越雷池的正当理由。

  “老东西管得真多啊,烦死人了。”好似一股神奇的魔力,牵动着展禹宁张口打断校长和男人的低语,冷声道:“活到这岁数了还不会先管好自己的嘴皮子?为老不尊别太恶心了。”

  低温沸腾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去,每个人都盯着口出狂言的展禹宁。

  “让开、让一让。”展禹宁不由自主地向前,迫切地挤开自己面前的阻碍,不顾一切地推搡着,好像有什么必须的理由。

  他被拦在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而谢云暄只像个局外人一样置身事外旁观。展禹宁抓住他垂在身侧的衣袖,用从未用过的轻明语气喊道:

  “...关越。”

  很久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了。他的老师什么时候这么有眼力见了?还是又从谁的多嘴里知道了什么?谢云暄听到他说:

  “和我回去吧。”

  “......”

  谢云暄目光幽幽犹如盏盏鬼火,他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冷冰冰地反问道:

  “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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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化用*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李娟 遥远的向日葵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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