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感官刺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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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糟糕透了。

  水滴从发沿滴下,展禹宁两手撑在水池边,久久地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发丝凌乱疯长,很久都没顾及去打理,显得死气沉沉,眼底一片鸦青,眼球因为长时间休息不足而浑浊布着红血丝,不甚明亮。

  镜子里的人是他,他带着这副面孔生活已经快三十年,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但无论是下垂的眼睛,还是浑噩的精神,都让展禹宁却觉得眼前的自己是如此陌生。

  他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那副浅棕色瞳孔——上一次像这样,和这副浅棕色瞳孔对视是什么时候?是自己不到十八岁,第一次做那种事时,一夜醒来后他趴在洗手台上呕吐,铺天盖地袭来的都是对事情脱轨的恐惧和暴躁感。

  而时隔多年,他再一次有了相同的感受。

  展禹宁对不好事情的预感总是准确的,比如某日出门看到车一阵心悸,送外卖时就出车祸被轿车撞断了一条腿;某天夜里生病高烧到迷糊不停害怕流泪,第二天醒来就摸到了母亲冰凉的身体。

  那些事情因为已经经历过,他现在可以接受了。可面对未知的隐患,他还是会下意识地觉得害怕。

  那群学生为什么会对他开这种恶劣玩笑?是青春期过剩的精神力无处发泄,还是觉得他这副窝囊样很好欺负?...还是知道了他是同性恋?

  展禹宁一阵心慌,时过今日,他还是会为被外界知道这种事感到不自在。他在学校对这方面没有一点表现,学生有可能在两周之内就知道吗?他又要怎么妥善处理才有效?

  勃起的阴茎蹭过自己的触感很恶心,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呕吐,过去某段时间他被彻底抛弃,自暴自弃地寻求感官刺激,每次做完都会吐,最后呕到胃出血进医院,胃病一直落到今天。

  现在胃里又像是被锤了一圈再灌进一斤陈醋,泛酸到他站不起身。

  展禹宁捂着胃平静了三秒,低头看着水池口黑黢黢的洞眼,一张嘴——又吐了。

  裤兜的电话响了起来,展禹宁呕得昏天黑地,歪倒在烂木头沙发上。沙发坐着很不舒服,他一直说等有了稳定工作后要换一个,又一直拖到今天还没买。电话响了第二遍,展禹宁终于腾出手将手机抽了出来。

  电话是妹妹打来的。

  展禹宁心里有了一点安慰,接通电话道:

  “喂?”

  “怎么不接电话啊。”

  展禹宁眼角泛着泪花,是刚刚呕得用力冒的生理泪水,“写教案呢,手机静音,没看到。”

  “哦...”展婉宁没有怀疑:“我给家里买了个懒人沙发,估计明天就到了,要有快递员联系你,你记得接一下。”

  “我给你钱让你自己花的,你给我买东西干嘛?”

  “是你让我爱买什么买什么的。”展婉宁语气很凶:“你对自己好点不行吗?非得跟个要饭的似的,整得惨兮兮的,衣柜里的那些,穿了七八年了,能不能换一样?”

  明明被骂了,展禹宁心里却好受了很多,他慢慢地唉了一声:

  “那些不是挺好的吗?”

  “我看腻了。”展婉宁孩子气地威胁道:“你再这样,我总有天要换个哥哥。”

  哪还有人会像我对你这么好啊。展禹宁本来想这么说,随即转念又酸溜溜地换了个说辞:

  “想换就换呗,换个更好的。”

  “我上哪换啊?”

  “你说要换的,你还问我往哪换。”展禹宁笑了起来:“我想想,那你谈个恋爱?”

  对面的女孩深呼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你现在也能谈了。”

  “我部门的学姐一上大学就被父母催着谈恋爱,我心想幸好我没爸没妈的,没人催我的婚。”展婉宁咬牙切齿:“你在这等着我呢?”

  展禹宁大笑起来:“你看别人都谈,不会羡慕吗?”

  “羡慕个屁,那你看你同事都成家了,你羡慕吗?”

  他俩聊天总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羡慕啊,当然羡慕了,展禹宁轻飘飘地想,可那些都被他自己毁掉了。

  “不羡慕。”

  女孩沉默了一会:“无论男女,你都不打算再谈一个?”

  明明她也看不到,展禹宁还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我没空去想这些。”

  展婉宁极轻地嗯了一声: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她不再提及此事,转而说了很多学校里的事情。展禹宁对学校其实没什么好印象,但听妹妹絮叨也会觉得开心。他们打了快有一小时的语音,要不是展婉宁的室友要睡了,她还能继续说下去。

  “下次再打,先睡吧。”

  展禹宁笑着挂了电话,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感觉自己胃里好了很多。

  他的妹妹并不是亲妹妹,但打小就和他亲,那时候母亲李珊洁不待见她,父亲展应鸿脾气很差,软弱的小女孩只会跟在他屁股后面粘着,做什么事情都要哥哥。后来家里因为母亲得了慢性肾病,没时间也没钱,就把她托送出去,女孩像个皮球一样,辗转送来送去,最后是展禹宁要求,才将她接了回来。

  那时候家里就像一滩烂泥,李珊洁住着医院,展应鸿大冬天值夜班中风,第二天发现的时候送去医院已经偏瘫了,大大小小的担子都积在还在上大学的展禹宁身上,压力大,脾气也不好。展婉宁关心她,又带着青春期小孩特有的别扭,两个人在一起,总是一个抛出用带刺的关心,一个忍气吞声。

  是什么时候关系变好的呢?是李珊洁去世后,不用透析,不用吃药。普通人的一辈子磕磕绊绊,百分之八十的烦恼都是一个钱字,对他们这种家庭来说,死亡反而给予了呼吸空间。

  那段时间是展禹宁最痛苦的一段时间,母亲过世,又失去精神支柱。他自杀过,右手手腕至今留有一道疤痕,伤到神经,还总有点不听使唤。而他的萎靡不振的结果,是让展婉宁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去替他承担那些烂摊子。于是展禹宁只能咬碎牙齿和血吞,逼迫自己振作起来。他确实一直觉得自己是被迫的,可等真渡过去后才发现,不是展婉宁靠着他才能活,而是自己因为展婉宁存在才能活下去。

  他就是靠着这些才能撑到今天的。

  如果说自己的处境一半都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他可以无比厌恶自己,反正活着不过是从一个挣扎到另一个挣扎。可展婉宁呢?展禹宁想,倘若那个该死的预感再次成真,这一家子都要挨个遭受报应,他也一定要把展应鸿掐死再死,不会让展婉宁拖着这个累赘,再和他有一样的遭遇。

  时间将近十二点,白天已经不打算再做直播相关的事,现在更是打定主意,他珍惜现在的平静,自己不能再出事了。那些捷径,最好碰都不要碰。

  卸载软件之前,他最后一次登录查看,发现有一条来自白日宣淫的私信。展禹宁点开,那两个显眼的黑字硌疼了展禹宁的眼睛:

  【和我做爱吧。】

  他并不是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私信,因为给他打赏,对他产生兴趣,和他有偿约炮。只是现在再看格外心烦,展禹宁手指都没顿,打下那段百试不爽的字:

  【我硬不起来。】

  一个男人承认这种事情好像不容易,但对展禹宁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也是当上老师让他飘飘然了,差点忘记职业之下,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展禹宁想到已经提进银行卡的那些钱,以防后面纠纷,他打道:

  【我可以将至今收到的平台分成返还,从今后我就不会再直播了。】

  【哦,不需要。】

  展禹宁看着那行字,犹豫该说点什么完成一场体面的ending,眼前又跳出一行:

  【直接关掉有点可惜,可以为我再直播最后一次吗?】

  月考过去没多久,学校就要组织期中考试。月考的成绩还是七班辗转在几个代课老师手下,期中算是展禹宁正式带班主任带出来的。毕竟是自己的班,展禹宁不想结果太难看,便把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班级管理上。

  他反思过自己,每次年级例会布置的那些规矩,想着不给学生太大压力,随便自己挨点骂好了。结果看着那些自由散漫的学生,感觉自己还是过于放纵。于是现在动不动就在教室后面监视,那些上课开小差的都被单独拎到办公室里谈话。

  “老师,作业。”

  谢云暄照例到办公室给他送作业,展禹宁看都没看他,也没闲心和他聊天,他现在看到谢云暄,就想起那天他站在人群背后的冷漠眼神,紧紧地盯着他的每个反应,好像会因为他某个细小的难堪反应得趣——展禹宁对这种眼神很敏感,几乎成了某段时间的噩梦。

  那是有钱人找消遣时,对自己的目标常常会报有的眼神。

  他那天反应太迟钝,连是谁撞的他都不知道,也不想去校卫处调监控让人看笑话。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底,因为这几天因为管得严,班里怨声载道,那几个刺头却一反常态。而在男生堆里一呼百应的谢云暄,一定在里面扮演了什么角色。

  只是可笑的,是除了不痛不痒的谈话、加强纪律管理,他没有手段去处罚这些学生。

  谢云暄见老师没理他,又了一句:

  “这些人没交。”

  “知道了,回去吧。”

  谢云暄在他面前站了一会,突然喊他:

  “老师。”

  展禹宁不耐烦道:“还有什么问题?整天跑办公室和我聊天来了?”

  “没什么,只是老师这段时间好凶啊,尤其是对我。”谢云暄轻轻耸肩,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马上期中了,你们学习态度还差的一塌糊涂,我不上火谁上火?”展禹宁问他:“到时候家长挨个拿着成绩来问,我怎么和你们家长说?说你们在学校干的那些事?”

  办公室里有老师训斥学生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只是少有的,这个发脾气的人会是展禹宁,毕竟展老师是出了名的好说话。

  隔壁桌的女老师抱着水杯,看着电脑轻轻地哎了一声。

  谢云暄一只手压在作业上,看着他笑道:

  “我还没给老师添麻烦呢。”

  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漫了上来,谢云暄的目光很奇怪,有时冷得像一颗楔子,磨尖的那一头始终对准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举起锤头钉入别人骨髓。

  什么时候自己沦落到对一个学生犯怵了?展禹宁想,大概是他太珍惜现在的生活了。

  “行了,回去吧。”

  展禹宁很窝火地说出了这句话。

  “我看那大块头挺难对付啊?”

  谢云暄走后,那位叹气的女老师和他搭话。

  “现在的学生都难捉摸,整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展禹宁沉沉吐了一口气,嘀咕道:“回炉重造算了。”

  他改了一会作业,手机收到一条信息,是年级主任叫他过去一趟。还以为还是班里学生又惹事了,赶紧跑到顶楼去。年级主任有三个,一正二副,单独在四楼有个办公室。展禹宁进来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孙主任一个人。

  看着不像是学生惹事了。

  主任示意他关好门,笑眯眯地问道:

  “展老师有没有做兼职的打算?”

  展禹宁一愣,虽然他们是私立学校,老师私下补课的情况屡见不鲜,可也不会把这种事情提到台面上来说吧?

  “兼职?”

  “我有个亲戚家的孩子,基础差,现在高三有点吃力,想找个数学老师补补。”主任看着他,近乎算得上有点循循善诱:“那小孩有点厌学情绪,看到那些老教师就犯头疼,年级组里我寻思着,也就展老师又年轻教得又好了,就想着帮他引荐看看,展老师有没有兴趣?”

  展禹宁顿声:

  “现在带三个班也挺忙的,没打算...”

  孙主任打断他:“展老师别急着拒绝,对方是一对一家教,给的时薪也很高,如果展老师答应还可以加。他也同意先试讲一段时间,长短呢都可以商量调节,不合适也会付钱。展老师就算帮我个忙,试试吧?”

  这话听着不像是主任引荐,像是点了名,不管价钱都要把展禹宁点过去。他又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名师,不过是个新上任的小任课老师。

  话已至此,连拒绝的选择都断了。展禹宁略一沉默,最后点头:“好。”

  孙主任如释重负,笑容里甚至有点感激:

  “诶好,那我现在把家长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和对方仔细聊聊。”

  手机叮咚一声,提示他已经收到发来的微信号。展禹宁天天都在回学生家长的信息,看到微信号还有点头疼,本还想着对方能晚点通过,没想到回办公室的功夫,验证就通过了。

  好歹是主任亲戚,说话应该更客气点。展禹宁沉思着要怎么开头,对面已经发来了一份文档,看着相当公事公办。

  展禹宁是见过凌晨一点给他打电话的神经病,还没见过把自家孩子信息归类到word文档的总结狂,时薪还慷慨地给了一小时一千。展禹宁看着那串数字后标注的可议谈,这多教几个小时,比他一个月工资都高了。他寻思着:钱这么好赚吗?

  心情有些操蛋。每次这个时候,展禹宁都会想起之前为了一点钱而天真地毁掉人生的自己,感觉那个时候的自己像个傻逼。

  或者说,像这样看有钱人心情,接受施舍的自己都像个傻逼。

  这样也好,直播也停了,也没人拒绝自己钱多。母亲生病那时候四处借钱,欠了不少,因为大多是亲戚朋友,一直在慢慢还;家里那套房子都是爷爷辈的了,总不能让展婉宁毕业后后还住那儿;还有展应鸿...如果能找个护工,也不用整天看社区站翻白眼了。

  哈,这操蛋的生活。展禹宁仔细看着文档,第一次试讲时间定在周六晚上,他回了消息:

  【我明天晚上会先来试讲一下的。】

  周六放学早,督促完学生值日,展禹宁赶紧赶慢出了校门。虽然事先准备了资料,但是还是要看那孩子的实际水平做安排。没舍得打车,展禹宁赶了晚高峰的公交,全堵一块去了,看着水泄不通的马路,他还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思。车辆一路向西,他从满员的车厢一直孤零零地站到末站,道路也愈发安静。城西不住有钱人,展禹宁在一栋独栋的小公寓前下了车。

  住这种小户型的公寓,找着高价时薪的一对一家教,怪人啊。

  展禹宁找到对应单元号,顺便在门口整了整衣服才敲响了门,一阵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前,锁芯咔哒一声,露出门后面的人——

  展禹宁愣住了。

  “老师来得比我想得还快啊。”

  谢云暄头歪靠在门框边上看他,他已经换掉了那套校服,穿着干净宽松的卫衣,看着更不像学生。

  展禹宁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找错门了。

  “我找...”

  谢云暄猛然拉住他的手腕,展禹宁右手没什么力气,根本甩不开。更要命的是,他竟觉得自己摆不出老师的架子。

  “你没找错。”

  他被骗了。但被骗这种事情也不是第一次。那给的文档除了地址那一栏和谢云暄就没有一条能够合上。那不好的预感又涌了上来,展禹宁压下莫名狂跳的心:

  “你是怎么能联合着主任骗我的?”

  “大概是因为...学校的挂名赞助费是我出的,所以拜托他们帮了我一个小小的忙。”谢云暄笑了一下,说出了那句叫展禹宁心情更差的话:

  “当然,你的——应该也是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