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至少藏匿着一个故事。
或大或小,或悲情的、厌恶的,或欢喜的、滑稽的,又或是别的什么带着情绪故事。
没有人去刻意搜寻或有意考证木姐有什么故事,但宋初初以及旁的受过她小恩小惠的人,或者与她之间有什么关联的人大抵都知道一点内情。
她从不提及自己的家庭,想来并不是一件什么幸事。
她那个冷血自私的丈夫,旁人面前毫不掩饰自己眼中厌烦暴躁情绪的丈夫,想来并不会让她感觉到幸福。
她那个深爱的调皮的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口误遮掩天性恶意不愿亲近她的儿子,想来也并没有让她心安。
几人才来了一会陆续又有几个朋友过来看望,除去平日里的两个朋友,咖啡厅里也有两个员工来了。
呆了没多久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把人劝走。
扛着病体,木姐在拒绝他们的关心,隐隐有抗拒的痕迹。
“你们不要太担心我,没什么的,回去吧。”
几个人陆续离开,言最不肯走。
宋初初:“姐,不要逞强,也不要赶我们,你需要有人陪着。”
木姐依然执拗。
经历本在一旁无言,趁着宋初初出去打热水出声劝慰。
“你要让在乎你的人帮助你,这才是为他们好。”
木姐惨白着脸看向他,并不做声。
“不用强撑,生病了就安心的接受关心和帮助。”
木姐闻言垂眸别开脸。
活了半辈子,倒是让一个小辈反过来劝慰她。
因为临走时问了主治医生木姐的情况,晚上回去时言最情绪有些低沉,不时地呆愣,一副失魂的模样。
经历自然能看出他的难受,但他这次没有立刻去哄。
而是问他,“你想自己呆一会吗。”
言最缓慢点点头,在经历起身时拉住他的衣角。
“一小会”
他明白他的意思。
“好,我等你。”
经历去厨房准备了一些食材处理,一天下来言最并没有吃多少东西。
言最一个人去了阳台懒人沙发上赖了很久。
这里好像成了他发呆的专属地。
神色空洞的望着窗外枝桠,显得有些落寞。
主治医生说,木姐情况非常不好,发现太晚又突发状况出现了脑部的转移。
大概率活不过三年。
若是情况差些或再有什么意外,恐怕两年也难抗。
他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此前死亡不过是一个能看见的词汇,忽然变成了现实里活生生的具象的活物。
犹如一个巨兽慢吞吞走向人,你知道它冲谁而来知道它有多残暴,却拦不住、跑不了。
徒生无力。
言最当然知道没有人会永远活着,可真正出现在身边时才知道它的可怕。
接受死亡这件事是很难的。
无论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身边人身上。
死亡意味着永远消失,什么都不会留下。
多可怕。
世界为什么要规定的这么乱七八糟,为什么人一定要死亡。
木姐那样好的的人。
凭什么?他怎么也想不通。
然而事实已是事实,只能被动接受也容不得他如何想不通了。
世界之于人,就像是站在一个程序里,都被本就既定好的规则和预设的路线所圈定,无力抗争受制于命运。
然而这命运,从来不论公道。
当客厅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远远映到阳台上留下微弱的光亮。
言最转动僵硬的头回头看过来。
经历就站在客厅隔着距离静静看着他。
言最强行扯出一抹笑,抬手轻唤。“哥”
微弱的声音经历没有听到,看他回神迈步走向他,在他站起身时牵过他的手。
“有没有饿,我做了晚餐。”
言最心尖一颤,轻身抱住他。
“谢谢哥”
经历轻吻他额头,犹如羽毛划过,“有什么好谢的。”
两人坐到餐桌上,言最安安静静的吃着腊肉饭,心情不好但胃口着实不减。
经历不常晚上加餐,只看着他吃,等他吃完放下勺子时对他轻声开口。
“明天和意外永远不知道哪个先到来,你要慢慢接受。”
“我知道的”言最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
经历错开目光,起身把碗筷收拾了。
言最的话没能问出口。
他从前是怎么面对死亡呢。
他猛然想起什么,松了一口气。
幸好。
幸好没有问。
回房间时瞧见床头插着鲜红的玫瑰,在温和格调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这花不应景,心情不佳难以有什么情绪来表现。
“哥,你订花了啊”
“嗯,以后都会有。”
言最应声对此没有太在意,也无暇顾及这突如其来的花里有多少深意。
循着双方错过的细节,此后的心意并不明确以至于有了偏差。
——
这世上很多事都让人怀疑掌控凡间命格的神居心叵测。
两个月后木姐的病并不顺利,非但没能出院在家休养治疗,反而病的更重了。
这段时间的投喂与照看,木姐本养的好些的身体突然更垮了。
瘦弱的不见人形,皮包着骨,骨突出着血管,面色青黑蜡黄,人加速衰老了将近二十岁。
有时候身上疼的动弹不得,还要借助轮椅实现移动。
这期间她请的护工换了四个,最后这个还是因为给的钱多才堪堪留下。
“我常以为我还年轻,同你们这些二十多岁的孩子在一起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次生病,才恍然自己都四十多岁了,死这件事本来离我也不算很远。”
这话说的原是打趣,宋初初与言最并没有听出言外意。
经历却明了。
她想求死。
经历默不作声的瞧瞧观察着她的情况,幸而她对于这念头并不强烈,而且很快便抛去。
很快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对此念头重新涌上心头。
一个周末一如往常般抽出时间来到医院看望木姐,撞见她那个对她不闻不问的丈夫带着儿子来到病房。
这期间这对父子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时间错开言最两人没撞见过他们。
那个男人属实算不上周正,嘴唇有些突,眼睛里带着狡诈与算计与那隆起的啤酒肚,不难看出平日的性子。
他身边是他们的儿子,今年七岁,躲在他后边带着惊讶看向病床上陌生的皮包骨的女人。
“那是我妈?”他不确定的问。
“嗯。”男人看向病恹恹憔悴的女人,嫌恶的眼神毫不避讳。
这孩子皱着脸不愿意上前,刺痛了病床上的女人。
孩子慢悠悠的串到病床前嚅嗫着:“妈,你咋成这样啦?丑死了,还有你身上这味也太难闻了。”
木姐僵硬着脸露出慈爱的笑来,并不回答他轻率的话,许久不见想念的紧关切地询问着。
“在家有没有听话,最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想妈妈?怎么也不知道来看看我?”
孩子瘪瘪嘴,说了那么多话却只听见了学习这一句。
“你都这样了还管我,我天天打游戏怎么啦,我就是不听话,我才不想你,没你就没人管着我我可自在的很。”
木姐脸色煞白,却还是忍住了嘴边训斥的话,撑着剧痛坐起来拉住他的手。
“游戏当然可以玩,就是不要忘记吃饭。等妈妈好些了我回去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妈妈知道你最喜欢吃红烧了。”
孩子猛地退一步一下子就甩开了她的手,轻蔑的冷哼一声。
“才不要你给我做,张阿姨做饭比你好吃多了,等你死了张阿姨就是我的新妈妈!”
木姐忍住颤抖的手臂,握着拳头收缩呼吸,毛孔战栗带动胳膊上的清晰的针眼都要胀大一圈。
“这话谁教你你说的,是不是你爸?!是不是他?!”
她死盯着一旁不愿走近的男人,眼中的红生生要瞪出来蔓延整个眼圈。
言最气的正想上前,被经历拉住摇摇头提醒。
“家事。”
言最当然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事,却实在忍不住心头怒火。
终于还是别过脸没有上前。
门口不愿走近的男人不情不愿的迈着步子走上前甩下一份文件来。
那态度好像这两步都委屈了自己似的。
文件上清楚明晰的写着‘离婚协议书’几个大字。
其中的财产分配可谓之用恶毒来形容。
在明里暗里克扣各种夫妻共同财产据为己有时,还把这半年以来的医药费、化疗费、住院费、诊察费以及护工费各种杂七杂八的花销归为个人财产花销。
“滚!你给我滚出去!”
木姐抄起病床前的水果不管不顾的砸过去。
“离婚!你想离就离是吗!当然要离婚!那得是我愿意什么时候离,想怎么离才行!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就是死了也不想跟你扯上关系!恶心!你给我滚!”
到后来的话早已声嘶力竭。
男人指着她与她对骂,想上手被言最和经历拦住了。
随后拉着儿子骂骂咧咧的离开。
病房里靠门口的病床上是个年过七十的老太太,拉着陪同的老伴频频哀叹。
“造孽,真是造孽啊,都是造孽啊!”
一时间病房里忽然静下来。
床位旁边是空着的,最里边靠窗病床上有个木讷的中年男人,看过闹剧默默把视线移回窗外。
却也不知在想什么。
木姐摊在病床上大哭。
她哭的太过崩溃,以至于言最与经历甚至不敢轻易上前安慰。
此后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低谷,后来几经辗转木姐还是离婚了。
因为财产纠纷咖啡厅关了门,木姐没能争取到儿子的抚养权。
是的,哪怕儿子同他父亲一样冷血,她仍在有限生命中尽力争取了他的抚养权,纵使结果没能如愿。
她想。
某天他长大了,想起童年的事,或许会想起他的妈妈,想起他那个亲生的短命的妈妈。
再后来离婚后她像是看开了,积极接受治疗,精神气恢复了很多,笑容也偶尔能挂在脸上。
按道理来说这样做法本该有奇迹发生不是吗。
可惜奇迹之所以是奇迹,是因为它太过珍稀。
两年后的春天,木姐在夜间悄无声息的离开。
她的一生也就此画上句号。
仿佛放下重担,熬过的不能熬过的苦、度过的不能度过的曾经、操劳的不能操劳的身心,微笑着静悄悄急匆匆的与世界道了别。
这且是后话了。
----
一时断更一时爽,可恶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