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附近,从贾家出来的四房家人,已经将作坊大致建了起来。作坊连着库房,后面还有几间院子,贾府来的四房家人都现住在那里。

  如今正是玫瑰与蔷薇的盛花期,作坊旁侧大片大片的花田里花海缤纷,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香气。

  凤姐事先已经嘱咐了管事们,雇用人手,聘了专门的花儿匠照管花田,寻了有经验的工匠来指点制粉制香。如今到了花瓣可采的日子,凤姐又连忙命人去请当地的农人来帮忙,收花采花,按照收来的花瓣和花籽数量给付工钱。

  一时间邻村的人蜂拥而至,甚至连邻县的闲汉听说,也都往王家村这边赶,好趁着季节“多赚几个钱”。

  另外贾府去的管事、田里的花儿匠、作坊里的工匠……平日里都需要吃饭、浆洗。他们买米买菜又都挑好的,光靠本地的不够。于是外乡的菜蔬、鸡鸭鱼蛋,竟也纷纷往王家村这边送。

  那王狗儿自封了一个经纪,整日跑来跑去,张罗这个,撮合那个,连腿都跑细了。

  平日里偏僻寂静的小山村,如今就天天和大集上一样,村里人手中眼看多几个闲钱,便都夸是狗儿的功劳,都是因为狗儿的亲戚来,才让他们村里人见识这样的热闹。

  凤姐与贾琏一个整天都呆在作坊里,并不晓得他们那位“亲戚”王狗儿已被乡里乡亲夸上了天。

  这两人只管紧着看那作坊产出的成品——

  先是香露,用那中西结合的法子,炼出来的香露确实香味浓郁,甚至比贡上的香露还要浓上几分。工匠想了个法子,将这香露与精酿出来的烈酒兑上,不饮,而是用来洒在衣上,或是抹在耳后颈间,那香味便能持久不散。

  这香露凤姐原本就是极有把握的,然而如今最紧要的是那粉和胭脂。

  要是像宝玉在怡红院里那样精工细作,作坊里肯定做不到。如今作坊是将采来的紫茉莉花籽轻轻碾碎,然后在水中浸泡。那花籽的黑色薄壳儿就会全都浮在水面上,花籽则沉在水下,二者自然分离。

  工人们再将花籽清洗、研磨、熏蒸,配上香料,按照宝玉的法子所特制的紫茉莉花籽香粉就制成了。

  其中那些香料是从薛家的香料行直接采买来的,原本都是贡物,只因薛家丢了内府采办,这些好香料无处可去,便便宜卖给了贾家。

  工人们还待将那些制好的粉,

  按照天幕上说的,灌入将开未开的玉簪花棒中,凤姐却将他们拦住,让这一步先等等,她自有成算。

  贾琏闻言就笑,凤姐知道他定是猜出了自己打着什么算盘,一时面上有些抹不开,伸手便打,贾琏便笑嘻嘻地慢慢躲,并不介意被凤姐不疼不痒地打两下。

  在四周旁观的管事与工匠们:二爷二奶奶,大家伙儿都知道春天来了,不用您二位当面演示了好不?

  凤姐“打”过贾琏,又去看了胭脂——这边坊里的胭脂也并不是像宝玉那样,从外头买胭脂浸汁做膏子,而是直接从胭脂花开始做起,确保每一分原料都是好货。

  凤姐放了话,说就当这里所有的妆品都是做给自家姑娘太太的,不许有半分的不尽心。

  而从荣国府里出来的这四房家人,其中三家都是为了脱籍,以及将来能平分那一成的干股,因此活干得兢兢业业的。倒是贾家旁支的那一房,大概觉得将来那半分干股必定能落入自己手中,行事有些漫不经心,凤姐问起时,有时竟答不上话。

  若按凤姐往常的脾气,便要指着鼻子眼睛臭骂一顿,或是让人拖出去打板子。

  这会儿她刚要开口,却突然想起天幕上说她"过于严苛"的话来,赶紧忍住了,平淡地笑笑,告诉这家旁支:"你们算是讨了个巧宗儿,这一从府里出来,转眼就有不少人眼红了,求到我面前来,说他们要是来这儿管事定然比你们家强。我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旁人还没干上几天你们就说他们不行,这不厚道……”

  那家旁支听了吓得脸都白了,连连打躬作揖,表示绝不敢怠慢差事,辜负二奶奶的信任,必定得做出点成绩来,让府里那些人都看看……

  凤姐这才罢了。

  与贾琏在城外住了两晚,第三日清早,琏凤夫妇两个便打道回府。刘姥姥王狗儿一家子都送出来,表示他们一定会好生照应贾家在这里的生意。

  夫妻两个回到城中,刚过晌午。

  贾琏知道凤姐出一趟门不容易,便嘱咐马车夫放缓了速度,慢慢逛着。

  凤姐每见到一处香粉胭脂铺子,便让丰儿去买些胭脂水粉来。于是丰儿便时不时跳下车,去街边的铺子里问一番。

  纵然只是个二等丫鬟,丰儿的穿着打扮说话气度,叫人见了便知不凡。铺子里大多是掌柜亲自出来招待,

  让丰儿套出不少话。

  凤姐听了丰儿回报,便知各家铺子都还在观望,单看哪家铺子先动,自己再好应对。

  而凤姐如今正为一事发愁:她究竟还未想好,到底该如何做这桩生意,是自己家在京里开一间脂粉铺子呢,还是将作坊里的出品卖给现有的铺子,由他们售卖。

  贾琏的意思:索性就咱贾家堂堂正正地开一间铺子。

  但这恐怕先过不了贾政那一关。贾政如今整天发愁,那天要是在街上遇见同僚,同僚笑问起来:"政老,这间可是你荣国府的脂粉铺子?"贾政便觉他那张老脸,全丢到土里去了。

  但贾政忧心的也不无道理:如果街面上传,说贾府要将自家制来给女眷门用的脂粉也拿出来售卖,那贾府就算是没败,也会被人传成是败了的。这府里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如果是自家开铺子,就又有无数事务要打理,无数人要雇。那街面上的胭脂香粉铺子,都是有些年头的老店,口碑俱在。自家新开的铺子,若是打不开局面,该如何是好……

  但若是将自家作坊的成品转给市面已有的铺子售卖,那利润就要打上很大的折扣。

  ————凤姐这也不甘心,那也不满意,思来想去,总没个准数。

  就在这时,丰儿又捧着一堆瓶瓶罐罐,从一家脂粉铺子里出来,爬上凤姐的车驾,将东西都放下时,手中还攥着一卷纸张,纸上的墨迹从背面洇出来,竟是彩色套印,花花绿绿的。

  凤姐好奇地问:“这是……”

  “那掌柜送的,说是叫‘月份牌’。我看着有趣,就给奶奶拿回来了。”

  “月份牌?”

  凤姐依稀听着耳熟,没顾上丰儿淘来的那些别家脂粉,先将这"月份牌"取来看。见是一张多色套印的美人画片,画上一个美人,托着一只瓷盅,那瓷盅表面写着一个“糖”字。那画上的美人正从瓷盅里面拈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冰糖出来,画面顶上一行写着“薛记冰糖”四个字,最下面一行密密麻麻的,是本月的月历,节气和吉日都标注出来了。

  “薛记冰糖?”

  凤姐一时想起薛家的生意。薛宝钗就是因为这个新捣鼓出来的冰糖生意,才没法子往凤姐的"化妆品”作坊里投份子的。

  “哟,如今这薛家手笔也大

  了,竟满大街地送这'月份牌'?”

  “奶奶,倒也不是满大街送,是放在那脂粉铺子里,掌柜见我们家买了些脂粉头油,才送的。”丰儿纠正凤姐的说法。

  "对,"凤姐马上也想明白了,"能在这边铺子里买得起脂粉的,多半也能买得起薛家新出的冰糖。且这美人画片儿挂在房里,花红柳绿的确实好看。"

  她现在也想起来了,这个月份牌……好像在天幕上出现过。

  “薛大妹妹竟然连天幕上才有的东西都仿出来了?”凤姐盯着那月份牌,想了一会儿,道:“先不回家,先去薛大妹妹那里。"

  不防这时贾琏从车帘外探头进来,看见凤姐手里捧着的月份牌,笑道:"这月份牌虽然与薛大妹妹有关,但印这个的人却肯定不是薛大妹妹。"

  凤姐眼一亮,却故作不信:“怎么?我们爷知道该去找能印制这‘月份牌’的主家?”

  贾琏一拍胸脯:“当然,包在我身上!”*

  半个时辰之后,荣府车驾在林府跟前停了下来,林如海不在家。贾琏请人通传之后,看着凤姐被迎入二门,便自己先押着车驾与随从一道回荣府去了。

  凤姐来到林家内院的花厅上,刚好看见宝钗和黛玉坐在一起,正在吃茶。

  她一时便笑道:“还真不知道你们两位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这岂不就是那天幕上说的,‘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①”

  凤姐有一桩长处,她识字虽不多,只认得那些常用的,但是记性绝佳,但凡旁人给她解释过的,哪怕是最晦涩难懂的诗句,曲子词……她也能硬记下来。如今说来似模似样的,巢玉与宝钗对视一眼,都笑道:“凤姐姐这才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了。”忙将凤姐请进来,与她们一道吃茶。

  凤姐就看那茶,却不是“茶”,颜色发黑,空气中弥漫苦香苦香的,便好奇地问:“两位妹妹,这是什么?”

  宝钗故意与凤姐玩笑,便板着脸道:“这可不是茶,我们喝的这是酒,叫‘黑酒’!②”Ӱqᒁŷ

  凤姐一惊:黑酒?

  但看那茶盏里,确实颜色漆黑,仿佛黑色的酒。凤姐抽动鼻翼,闻了闻那‘黑酒”的味道:“闻起来也没有酒味儿啊,香得很,但有清苦味……薛大妹妹,可

  在别哄我了!我才不信,你们两个大白天会聚在这里喝酒?!”

  宝钗与巢玉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果然她是个机灵的,没能瞒得了她去。”

  于是黛玉笑着向宝钗解释:“这就是‘咖啡’。是宝姐姐的亲友从广州捎来的。广东那边人不识这个,见到洋人饮用,便以为是洋人的酒,才管它叫'黑酒'。家父认得一两个西洋传教士,特地问了,说这个就是'咖啡'!"

  “咖啡?”

  凤姐一惊,忽然又想起那天幕上萧兰兰也曾经喝过这个东西,还说是什么"打工人的续命水",于是惊问道:“难道妹妹竟得了天上仙子的饮品?”

  篱玉摇头笑道:“也不晓得是不是,宝姐姐从南边得了一些,不知该如何饮用,就拿来了我这里。刚巧我父从传教士那里问到了喝法,今天我就请宝姐姐一起来品尝,也算是增长一番见识。凤姐姐来得正巧,也一起尝尝?”

  凤姐顿时得意:“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林妹妹请薛大姑娘喝‘咖啡’,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③。”

  宝钗与巢玉对视一眼,都笑道:“竟还是那张嘴,分毫都没变。”

  于是三人坐下一起喝“茶”,凤姐不小心饮了一大口,只觉得满口苦涩难当,但开头这项苦劲儿过去,回味竟是香的。

  凤姐饮了几口,忽觉得神清气爽,上午坐车进城带来的疲累一时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想的事儿也格外清晰,便道:“这”黑酒”,额……‘咖啡”,提起神来,似乎比寻常茶饮更好些。”

  巢玉点头笑道:“正是,家父也这么说,听说言里皇上试过几回,也觉得不错,早起饮一杯,整个早朝都不觉得疲累。”

  凤姐立即又在心里算计起来。

  却听冀玉又说:“只不过这东西真比不上咱们的茶好吃。”

  凤姐一想也是,从西洋舶来的“咖啡”,哪有土生土长的茶好喝?纵是真能做这生意,也做不过那些精明至极的茶商们。她立即将着念头抛在一边,笑着道:“两位妹妹都知道,我这人真真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到这里来,着实是为了这一桩事情。”

  她说着,将从脂粉铺子里得来的"月份牌"从袖中取出,展开,铺在薛林两人面前。

  宝钗与巢玉互视一眼,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道:“被凤姐姐发现了。”

  原来这“月份牌”正是篇玉看了天幕之后,想出来的主意,而宝钗正在想法子宣扬她家新制的糖。两人一拍即合,薛家便向林家的刻印坊下了订单,印制了这从天幕上仿制而来的“月份牌”。

  “我请是阿凤也有”月份牌”想要来林妹妹这儿印制,我猜得对不对?”宝钗将双手一拍。

  凤旭却犯了难,在她们姊妹面前实话实说:“说实在的……我现在心里还没成算,到底该怎么支应这门生意……”

  她说得吞吞吐吐,却见林黛玉和薛宝钗这两人都很认真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鼓励的神色。

  凤姐心头一暖,便将妆品作坊和店面生意上的烦难——都向两人倾吐。

  黛玉知道自己在这些事上出不了多少主意,便只管望着宝钗。

  而宝钗只管听凤姐说着,双眼一直不离自己面前那只盛着"黑酒"的茶盅,右手食指则不停地在桌面上轻点。

  待到凤姐说完,宝钗却爽朗一笑,抬头望着凤姐:“这又有何难?”

  “凤姐姐,你只需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