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嬉嬉心中惴惴,在贾母院内哪里还敢坐着,一直站着等到贾母出来,才赶忙上来行礼。

  她们一家子都是从管家、管家娘子的位置上熬出来的,所以眼力极好,见事极快,一旦在天幕上听到了对赖大的评价,赖大就赶紧去安抚贾赦贾政,赖嬷嬷就赶紧来见贾母了。

  贾母却满脸笑容,让鸳鸯把赖娘娘娘的小机子扶近了,让她坐得靠近自己些。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你说说,我有什么由头不让你坐我身边?”

  赖嬷嬷看见贾母这副面孔,心里这才舒了一口气,但面上依旧毕恭华敬的,道:“刚刚天幕上说了些事,我们一家子就都再也坐不住了。老太太向来是知道我们的……"

  贾母点点头:“天幕上的神仙看这些人间事,看法和咱们不同也是有的。”

  "……你们一大家子,辛苦了这么些年,才熬到今天成就家业,他们小辈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赖嬷嬷一颗心顿时全放下来了。

  “凤丫头,你且记住,有赖娘娘在一天,你就要待她老人家恭恭敬敬的,毕竟是侍候过先国公夫人的老人。”贾母吩咐凤姐。

  “凤丫头,别忘了告诉宝玉,见了赖大管家,不能只在马镫上站着,一定得下马,问个好——这才是他们年轻一辈的礼数。”

  贾母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儿讥刺。赖嬷嬷忙低头谦逊:“不敢不敢!”

  谁知贾母也不说正题,不提天幕,就只管和赖嬷嬷东西拉着家常,说些旧事。

  赖嬷嬷紧张的心情随之又渐渐地放松了。

  末了贾母冲站在下首的凤姐努了努嘴:“刚刚天幕上批评凤丫头,她也被我狠狠地训了。你帮我瞅瞅,她管家治业的本事究竟如何?”

  赖嬷嬷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车轱辘话,又将夸着凤姐能干的话来回来去又说了一番。

  “既然你也觉得我这个孙子媳妇能干,这么着,我有个好事,正好叫上你们!”

  贾母朝赖嬷嬷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些,然后将凤姐打算在京郊搞一出专做胭脂花粉的营生的事说了。

  “这是天大的好营生!”

  赖娘娘闻言睁圆了双眼:“前些日子为那天幕的事,好些大户人家女眷连外头市售的粉都不敢用了,

  天天素面朝天的。若是一听说是这边府里出的粉,那还岂有不买的道理?"

  贾母笑得眼都细了,继续招招手,让赖嬷嬷再靠近些:“你也觉得是好营生吧?”

  “如今凤丫头想要拉几家一起入股做东,你也知道,这做生意的,东家太多了也麻烦。她相中了几家,正准备去说,被我叫住了。我说,这一门营生你怎么能不带上赖家……"

  赖域察这会儿有点自己主动上喜的感觉,贾母的笑脸在她眼里看来,就像是一张狡猾老狐狸的脸。

  赖家原本是荣府的世仆,但是这么多年,积蓄了无数私产。如今赖家还花了钱,买了好多小丫鬟服侍赖嬷嬷,赖嬷嬷在自家里,一关门就当“老太太”,那排场不见得比贾母差。

  而贾母对她们家也知根知底,知道他们赖家有钱,所以这会儿要拉赖家"入伙",实际上就是要赖家“出钱”————赖嬷嬷还算不过来这弯弯绕吗?

  然而刚才贾母以言语将赖嬷嬷绕进去了,现在她就算是想反口,也做不到了。

  如果赖家拒绝,贾母完全可以拿天幕上提过的事实说事————赖家这么多财产,全部来自贾府。

  而凤姐就站在赖娘娘娘对面,笑吟吟地点头,似乎赖家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赖嬷嬷心中却哭笑不得:谁能想到眼前这一对祖孙,竟然合力挖了个坑让她跳。

  “凤丫头,将你说的那个章程也与赖娘嬷说说——”

  凤姐应了一声"是",张口就来,将她刚才在出大观园的路上与贾母商议的那些,添些油加些醋,竟说成了长篇大论。

  但是赖嬷嬷听着听着,竟然觉得:入股的条件还不错。

  首先这营生听起来大有希望,在市面上售卖"按荣府的方子"做出来的香露胭脂香粉沤子————按照赖娘娘对这些高门大户里贵妇们的了解,这些货品一定会是畅销的。

  其次凤姐说是会从外头请来账房,每季按盈利分红,到时铁定不止一家股东,凤姐肯定会一视同仁,将到手的利都分出去。该是赖家的就是赖家的。

  至此,赖嬷嬷很是心动。事实上她不心动也不成,主家这么"大发慈悲",给他们赖家一个入股做东的机会,要是赖家这还不答应,岂不是不

  识抬举?

  于是,赖娘娘为难一阵之后,许了三千两,被贾母以"机会难得"为由,将本钱加到了五千两。

  待到赖娘娘一走,凤姐就扑了上来,喜得伏在贾母膝盖前,扬着脸道:“再没想到的……”

  贾母宝刀未老,晓之以情动之以利,一张口就说到手五千两。凤姐难道还能不佩服吗?

  贾母却道:"我这是舍了这张老脸,去为你说项。凤丫头,你那桩营生就一定要好好做,千万不能胡来。”

  凤姐忙点头:“我都晓得了。只是……”

  她犹豫片刻,道:“只是放不下这边府里的事。”

  贾母双眉一敛,问她:“你难道不记得那天幕上说的了吗?”

  萧兰兰说过,凤姐若是不能学会“放权”,迟早要把自己累死。凤姐哪敢不听?

  “再说了,”贾母道,“还有我在这边府里坐镇呢!”

  凤姐顿时一喜:“那敢情好!我和琏儿这两天就一起动身,去城外看看去。”

  贾母却道:“先别急!还有一桩事,你先物色几房家人,按咱们商量的,将他们也带到城外去。”

  凤姐一听便明白:这是老太太下决心要动府里的人事了。

  大

  自从天幕上传下"裁撤"两个字之后,贾府里上上下下就都慌了神。

  大管家林之孝提出裁减人口这个主意,并不奇怪。因为他那个主意本身就是为他自己考虑的,林之孝自己就是属于“出过力的者家人”,如果贾府放他出去,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外头做个富家翁。

  但是其他人怕呀!ÿɋɓΫ

  贾府是百年大族,以往就算是放一些人出去,那也是主子们的"恩典",而不是为了缩减开支而“裁撤”。

  如今外头世风变化,渐渐开始时兴雇人。若是有一技之长的仆役,在外头也能找到营生。可人们都觉得,这哪里有留在贾府里安稳,旱涝保收?

  于是,这几日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各种打探消息,到各主子们面前请安探口风的,就想知道天幕所说的那个"裁撤"和"变革",会不会就此发生。

  就在这时,贾琏与王熙凤放出了几桩

  消息:说是要带几房家人去城外作坊上。这些家人户籍依旧留在贾府,只是在城外作坊管着事务。另外还有一个附加条件:五年之后,准予全家脱筹。

  这消息一出,府里各人反应各异:

  有些人觉得这算是个出路:毕竟天幕上是预言了贾府要“一败涂地”的。如果贾府倒是因为抄家,那府里的人口就会被抄没作为官产发卖,不知被卖去哪里,命运如何,还不如借此机会脱籍,挣个好人家身份到外头去。

  也有人觉得这就是变相裁撤:“不过就是把府里的人口挪到外头,那鸟不拉屎的庄子上去……庄子上不是只有犯错的人才去的吗?说是有什么作坊,可谁知道那作坊能不能成?"

  一时之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府里各家下人纷纷观望,倒也没有人毛遂自荐的。

  贾芸和小红见府里没人肯去,夫妻两个一起向凤姐主动请缨要去。凤姐却笑着摇头,道:“你俩这样的干将我还舍不得放你们过去!"

  凤姐与贾琏等到府里观望得差不多了,才又下了一剂猛药:干满五年,不仅全家子孙后代脱籍,而且还奉送一成干股,几房一起平分。

  这是琏凤夫妇与贾母、探春一起商议出来的“猛药”,宝玉在旁边做的记录。

  用这个法子,就是专为试出那些有远见和眼光的,以及愿意在作坊里好好干的——若是看不出这个条件到底哪里优厚,也就不能指望靠他们能做出一番事业。

  这消息放出去之后,府里有三房家人,和一户旁支,来凤姐这边表示愿意去。那一房旁支表示想要单要一成干股,被凤姐砍价砍到半成,最后同意了。

  于是,凤姐与贾琏便带着这些家人,洁洁荡荡地离了贾府,往刘姥姥所在的庄子上去,对外只说是走亲戚。

  他们也确实是走亲戚,只不过去拜访的是王狗儿这么一个,几十年前联过宗,后来就再也没怎么往来过的“亲戚”。

  凤姐与贾琏到王家村里的时候,阖村都惊呆了——没想到刘姥姥说的是真的,他们王家真有这么一门阔亲戚。

  再看看那走出来的标致人物,鲜亮衣衫,阔气排场,同村的村人都在心中暗暗忏悔:天咧,刘姥姥,板儿,大伙儿现在相信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王狗儿早就接到消息,因晓得琏凤夫妇要住,便将自家院子整个儿腾出来,还

  特地将两间正房临时粉了一下,令看起来比较像样。

  但饶是如此,凤姐来了之后还是觉得根本下不了脚————贾琏倒是无所谓,他平日在外头奔走的机会多些,食宿并不总尽如人意,他已是习惯了。

  听见凤姐抱怨,贾琏便笑道:"人家这里是二十两银子就能过一年的苦地方,我的好二奶奶,我这里备下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物件儿只让你住一晚,你就将就将就吧!”

  这次贾琏吩咐了家人,从荣府里带了不少凤姐惯用的物事出来,被褥妆奁,茶壶茶盖,全都在王家屋里各处摆上铺上,凤姐这才觉得勉强能下脚了。

  到了晚间,跟凤姐出来的丰儿便避了出来,房里就只有贾琏和凤姐两人待着。

  "其实啊,这庄子上有庄子上的好处,没有人时刻刻地来寻你回事,要你看账簿子……就咱们两个,清清静静地待着……”

  说着,贾琏将凤姐揽到怀里,抱着她的肩,将下巴支在她颈窝里。

  凤姐想想这样的日子,忽然竟觉得也不错。

  “你要是喜欢,咱们日后还可以在这里营建一座小庄子,但凡不想见府里那些人那些事儿,咱们就到这小庄上来住几日。这庄子的名儿我都想好了,就按那天幕上说的,叫‘避暑山庄’!”

  凤姐一听:这叫什么话?天幕上说的那"避暑山庄"可是皇家居所。

  但贾琏将她搂得甚紧,凤姐心中渐渐也生出一种安静宁逸,似乎这城外小村,竟要比那富贵繁华的荣国府还要舒服上好几分。她便任由贾琏将她抱着,将脸颊贴在她脖颈上。

  “我……”

  凤姐突然一动。

  贾琏便问:“我的好二奶奶,但凡是有旧例可以参照的家务,都交给了珠大奶奶,现还有二姑娘、三姑娘跟在后头学。另有老太太盯着,平儿也在府里帮忙料理,您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半晌凤姐支吾出一句:“就觉得很是对不住平儿……”

  贾琏顿时被吓得不敢说话————毕竟天幕上可是预言过,凤姐死后,贾琏将平儿扶了正的。

  "奶奶,我这拿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和你好好过的,并没有要扶正平儿的心……"

  谁知凤姐摇了摇头,道:“不是担心你扶正她,只是……

  既然你我拿定了主意要一辈子好好过了,那自然是对不起平儿。"

  贾琏顿时无语,他明白凤姐的意思。

  以前他总爱拈花惹草,勾三搭四,游戏花丛之后就将那些女人都抛在脑后。然而前次天幕之后,他与凤姐险些生分,后来无数次低眉小意地哄着,两人渐渐才和好,贾琏终于悟出道理—————原来人生情缘,各有各的定数。在他心底最要紧的人物,只有凤姐和巧儿娘俩。

  贾琏这般一悟,倒是平儿夹在他们一家三口之间,便无容身之处了。

  半晌,他方道:“将来总能想出个法子补偿平儿的,不是吗?”

  他这么一说,凤姐便知贾琏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这时才轻轻点了点头。至此两人心意相通,再无芥蒂。

  夫妻两个一宿无话。

  第二日,琏凤两人就坐车去村外看买下来的花田,和事先选好的作坊。

  而王狗儿和刘姥姥他们一家子,暂时住在刘氏娘家的旧屋子里。狗儿到如今都还不敢相信,整日恍恍惚惚的,不断问自己:这真的是国公府里走出来的亲戚,竟肯屈尊到他们这边来下榻吗?

  刘姥姥提醒他:“人是天幕上提点过的,为了子孙后代少受那些劫难,否则才不到咱们这儿来呢!"

  狗儿:……清醒了!

  这些人,日后没准儿还要自己费心花钱搭救!

  刘姥姥见王狗儿惊呆,便笑骂道:“我就说姑爷是个憨的。人家琏二奶奶受了天幕点化,自然不会再落入那般田地去。倒是咱们这村上,以后可以再多些点儿营生。”

  狗儿:"……什么营生?那些个花田啦作坊啦,都是人家府里出的钱,跟咱有半点关系没有?"

  刘姥姥却一脸和蔼的笑:“你想想,将来这里的花田要人打理,还得设个作坊,得雇花儿匠、工人,他们要住房子,要吃饭,衣裳要浆洗,一天到晚要吃喝拉撒睡……咱们这村,光靠他们,就能再养活好几十户人家哩!”

  狗儿:修房子、烧火做饭、浆洗衣裳……这些咱也不会啊?

  刘姥姥:"姑爷,亏你还是个祖上做官盲的,怎地见识还不如姥姥我?就算是什么都不会,就凭姑爷在这地界的人面,做个经纪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