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辞别黛玉回了怡红院,却也不再往贾宝玉房里凑,免得招人眼,只是在一丛海棠花树下细细思量法子,去取来黛玉要的东西。

  正想得入神呢,眼前突然跳出道人影儿来,不是贾宝玉是谁。他才从外头回来,便见晴雯躲在这无人处发呆,此时海棠花又开得正好,愈发衬得树下的人人比花娇。贾宝玉笑着问:“青天白日的怎么倒发起呆来了?”

  晴雯先是叫他吓一跳,复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因他受委屈,便要开口刺他几句,可突然灵机一动,故作忧愁道:“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恍如犯了小人似的,三天两头便有不痛快。是以我想着绣一副观音像,下次马干娘来的时候儿,叫她替我供奉在庵堂里,想来也能多得些菩萨的保佑。可一来我自来也没绣过肖像,描不了样子,二来呢,也不晓得要照着什么模样来绣。这可不就把我给难住了。”

  贾宝玉听了一笑:“菩萨有万千法相,不拘什么庄严慈和的绣一幅便是了,菩萨难不成还怪罪不成。”

  “你说得轻巧呢,可我这绣谁去呢,要是现成得了一幅画像,照着描倒好说,偏我又找不着得用的。偏我又不讨人喜欢,纵是问太太奶奶们借一幅都是不成的。”

  最后一句说得哀伤婉转,勾得贾宝玉也跟着伤心起来。只听晴雯接着道:“要不是红颜薄命,倒可照着先蓉大奶奶描一描样子,她在世时,不仅宽和可亲,更是生的一副好模样。要我说,再没谁比她还适合这观音慈眉像了。”

  晴雯素来便知贾宝玉的性子,惯会怜惜女孩儿们,若不是如此,自己也不会因他落得如今朝不保夕的地步。如今也只好再请他“怜惜”一回,换得自己安身立命的筹码了。

  果不其然,贾宝玉先前见她可怜可爱,如今她有了难处,自然要出手相帮。他笑道:“你倒是好眼力,再没有人比她更合适的了。我记得东府那边倒确实是有她的小像的,你且等等,我这便去取来。”

  晴雯一听果然有,忙雀跃道:“那便劳烦你了,我早日绣好了,便早得菩萨保佑一日了。”

  贾宝玉听她这样一说,下晌午便去取了来,晴雯再三道谢,喜得什么似的。

  第二日一早,黛玉往贾母这里请

  安。笑着对贾母道:“外祖母,玉儿有个事儿得求您一求呢。”

  这可稀奇了,贾母笑着问道:“跟外祖母这儿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难道你要什么外祖母还舍不得给不成?”

  “倒也不是要什么稀罕的,只是我前儿得了晴雯的两个荷包,觉着好,便送了嘉儿一个,那丫头现在正缠着我去教她呢。可那样精巧的花样我哪里会,又缠不过她。所以我想着,能不能叫晴雯过去教她一日,我这里也有赏钱与她的。”

  贾母一听,好似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晴雯是她院子里出去的,针线如何她心里也有个分数。何况,若能借此与承恩侯府交好,未必不是一件妙事。

  因此,贾母笑允。

  可谁知晴雯早上出去,不过一个时辰便有承恩候府的下人过来,说是晴雯莽撞,打碎了陛下御赐的梅瓶,那边正闹得不可开交呢。

  来人道:“按说府上派人教我们姑娘针线,是该我们致谢的,若是别的到也罢,再贵重不过一个物件儿。只是那喜鹊登枝梅瓶是我们侯爷去岁生辰,陛下特意赏赐的。如今碎了,要是叫御史知道了,可不得治我家主子一个藐视圣恩的罪过。我们夫人遣我们来,是想问问,这事儿,要么府上叫个爷同我们爷一道进宫一趟。要么……”

  吞吞吐吐,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贾母可等不得,他们家本就失了圣恩,这要是同承恩侯一道进宫请罪,这藐视圣恩的罪名八成是荣国府一肩担下的。

  贾母急道:“若还有别的法子,请快些说。”

  那嬷嬷咬了咬牙道:“本是府上表姑娘请了您府上的人教我们姑娘针线,若是因此叫您家惹了官司,不说林姑娘心下难安,我们也不能白叫您好心得不了好儿。还请您将那丫头的身契与我,那丫头从此便是我们的丫鬟了。她犯的错,自当算在我们府上,与荣国府再无干系的。”

  不说贾母心动,纵使在场的邢、王两位太太也是喜不自胜。对于她们来说,对陛下不敬那可是天大的事儿。再说自家这次本就是好心,完全没有代他人受过的理儿。

  尤其是王夫人,一早便打算收拾了那妖媚的晴雯,既然那丫头自个儿往死路钻,那便怪不得她了。

  贾母略作犹豫道:“如此一来,那府上岂

  不是……”

  那嬷嬷见她有些犹豫,似乎是满意于她们还有点子良心,没有立马答应。因说道:“说句不好听的,我们侯府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不说别的,圣宠这上面是要比贵府强一些的。这事儿我家侯爷担下来,可比府上二位爷轻松些。况且这本就是我们府上出的错,自当我们自个儿来当。”

  实话虽说不大好听,但却打消了贾母心下存的一点怀疑。因为此时实在是太过凑巧,承恩侯府要什么样的绣娘找不着,偏偏看上了晴雯的手艺,要不是晴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怕是早便起了疑心了。

  贾母笑道:“府上的圣宠的确不是我们家比得了的,那此次就劳烦你们府上了,请代我致谢。”

  “不敢当。”

  此时敲定,王夫人便迫不及待地找来晴雯的卖身契,双手送上。至于晴雯手里有张画儿的事,只有贾宝玉知道,可他听说晴雯犯了大错被带走了,只顾着伤心了,哪里还想得起来别的呢。

  黛玉晚间得了消息,便立刻摆出一副慌乱的样子匆匆忙忙去向贾母赔不是,可承恩侯府今天摆明是看了黛玉的面上才揽下此事,贾母还如何怪黛玉呢。

  黛玉留在贾母园子里用了晚膳,便回来了,却见文湙已经等着了。

  文湙笑道:“好你个丫头,如何想到这主意,我去那边府里翻了两天都没找着画像,倒是叫你找着了。”

  “那可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黛玉得意得耸了耸小鼻子,完全不觉自己这可爱的模样惹得文湙手心儿发痒,直想揉她一顿,她还径自得意道:“那日哥哥虽说没有明说,但你们若想向太上皇报备此事,定然是要另找证据证明她身世的。我早便听闻先蓉哥儿媳妇儿是自幼便被抱养的,向来怕是也没什么可明证身世的信物,这唯一可留存多年的痕迹,怕是只有相貌了。是以晴雯求到我这儿来,我便想着试一试,不想真的到手了。”

  又凑过来悄悄问道:“可拿去做过比对,结果如何?”

  文湙见她一副小间谍的模样,心下笑得不行,面上也做出和黛玉一般神神秘秘的样子,一手虚罩在嘴边,凑过来道:“与先太子妃,八成相似。”

  “真的!”

  文湙叫黛玉这突然的一惊吓得一跳,好在这院

  子里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文湙笑道:“如何不真,顾伯母是见过先太子妃的,她又是英年早逝,容颜从未变老过。再说了,那画像上的人,眉眼间还有先太子的模样,虽说□□不大相似,但外貌上她是完全继承了父母的。”

  黛玉闻言先是一喜,虽说文湙一直告诉她没事儿,但只要证明不了明德郡王身世有假,文湙身上的罪名就洗脱不了。纵使一时不被追究,但终将要因此受过的。此时知道此事已有终局,自然欣喜。

  后又忧愁,虽说外祖母家所涉不深,但怕也逃不了牵连。虽说平凡日子没甚不好,但几位姐妹终将是可惜了,不由又有些自责。

  文湙见她先喜后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文湙道:“说来我这里还有一桩事要与妹妹商量。”

  黛玉暂且从自责中出来:“何事?”

  “你可还记得郭衍?就是我的同年,如今升了鸿胪寺少卿的。”

  “自然记得。”说他作甚,年纪一大把了,前往别说你中意他,你这样乱来我是要翻脸的。

  文湙不知道黛玉心里已经准备好了“翻脸”,径自说道:“他先头的夫人去了也有几年了,期间说过几个,一直便不大中意。上回你及笄礼上郭老太太见过你二表姐一回,她早便托了我来问问,看贾家可愿意许亲。我想着这事儿还是得先与你说一声,看合不合适,不然以她那父亲的性子,怕是不问三七二十一的。”

  原来是说给二姐姐的,黛玉松了一口气,又道:“虽说二姐姐不差,但以郭家哥哥的人才,理应能有更好的,何至于……”

  说不差是谦虚的,迎春今年快十八了,碍着贾赦的名声,一直便无人问津。如今亲哥哥贾琏又被流放,更是眼见着没好着落了。而郭衍将将三十而立便官居正四品,虽说比自己哥哥差点儿,但也是前途无量的。这门亲事,摆明了是迎春高攀。

  文湙笑着道:“老郭是个心气儿高的,并不愿求个高门岳家来助自己仕途。他先夫人又是个脾气刚硬的,凡事惯爱自己做主,偏偏郭老夫人守寡多年,一把手拉扯大儿子,也是不愿听别人的。这两个在家里,三天一大闹,两头儿一小闹,吵得郭衍都不愿意回家。后来更是因为两人争吵,叫先夫人动了胎气,一尸两命。”

  听到这儿,黛玉惊讶地捂住了嘴。

  文湙接着道:“为这事儿,郭老夫人也是自责地不行,这几年也都凡事有所收敛,只是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完全改过来也是不可能的。上回见着二姑娘,看着便是没什么主见的。作为郭家主母,不需她操劳家务,凡事也不必她拿主意,她只要本本分分当自己的太太,为郭家延续香火便成了。左右郭老太太身子骨儿还成,再操劳个十几二十几年,孙媳妇儿也该有了,届时二姑娘享完婆婆福又享媳妇儿福,岂不是好?”

  若是光听前面,郭家倒不像是个好归宿,再听了后面,简直觉着这就是为迎春量身定做的。

  黛玉道:“这门亲事好是好,但这要怎么去说呢?”

  文湙敲她一下:“又不要你去说,不过是你和二姑娘熟识,叫你帮着参详一二。若是你觉着还成我便去回郭家,让他们择日请媒人过来便好。”

  傻丫头,要不是看你自责,我何必与你说这个。你既不忍昔日姐妹因你受过,我便替你安置好她们,从此在你心里,只需记挂我一人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