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圣寿宫里传太医传得愈发频繁,两位院判更是轮流驻扎,有点子门路的人心下都有了底——太上皇的日子,怕是就在今年了。

  按说这样的时候,总该有些人不安生才是,可偏偏这几个月京里都未升起一丝波澜。越是平静的湖面下,越是暗藏凶险,文湙身处其中,自然能体会其中三味。

  就拿此次河堤的事儿来说,明明才修了不久,又未经大水,如何便这么快有了坍塌之处。此事若是真的,朝廷必纠工部失职之罪。如若有假,这一趟也必得跑,不说万千百姓的性命不能赌在这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的良心上,就是磨叽,此事也必是落在文湙头上的。

  是以此事一经上报,文湙便痛痛快快地接下了,不过两天便交接好了手里的事务,点齐人手出了京。只是所有人都没料到,他出京第二天,便甩开了大部队,独自带了几个护卫快马加鞭,先行赶到了历城。

  不出所料,此事果然有鬼,河堤是水冲坏的还是人为挖的,一眼便能看明白。那些蠢货,难道就看不出石块儿偏移的方位与水流方向不符么,何况湍急之处无碍,反倒是平缓的地方的土先松了,这事儿做得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似的。

  无缘无故的,人家当然不会没事儿跑来挖河堤,毕竟百姓是碍不着他们什么的。碍事儿的是文湙,这一着棋,简单至极,不过是引文湙出京,守株待兔,方便取他的性命。只是他们没料到文湙来得这样快,准备不足,刺杀不成反被擒,只得自杀灭口。

  文湙除了祸害,便将河堤之事交于懂行的人,自个儿日夜兼程,又带着人偷偷回了京。

  这会儿身上的血腥味儿,便是先时受的伤,还未愈合便长途颠簸,有些裂开了。

  黛玉乍一见文湙,心下欢喜,并未发觉哪里不对。这会儿坐下来说话,便闻到了哥哥身上不仅是汗味儿,这显然是受伤了。

  当下便急得要看伤口,文湙哪里敢让她看,忙拦着:“哎!轻点儿,我这刚包扎好,叫你一折腾,又要不好啦。”

  黛玉看不了,便瞪他:“你不过是去看看河堤,又不用你亲自担土,如何又受了伤。”

  文湙笑道:“要真只是修河堤,要我去做什么

  ,我又不大擅长这个,你还真当我什么都会呢。只是这次河堤坍塌事件不简单,我是去查案子的,修堤之事自有擅长的人接手。这伤便是为了抓那些宵小,不小心受了暗算,本来也不大严重,怕是马上颠着了,才又渗了血,其实并不严重的。”

  黛玉没亲眼见着伤口,又见文湙行动间并无异常,面上除了略有倦色外,看着也还好。因问道:“那哥哥既是差事办完了,为何如此……”偷偷摸摸的?

  “这事儿便要从之前与你说得案子说起了,”这事儿还得黛玉帮着打掩护,瞒不了她:“太上皇身子如今一天不如一天,偏偏心里还记挂先太子之事,这一阵子已是愈发催的急了。现在能查出的消息,便只有他过世前的确是在查明德郡王的案子,如此一来,想弄清楚这件事,便只有从源头追查起。只是漫说贤德妃已然过世,便是她还在,这件事也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不然太上皇追究来,定会知晓我们早便知道先太子遗珠的事儿。即使陛下当年选择瞒下此事是为皇室的名声计,依旧难保太上皇不会发难。所以现在首要的,便是查清楚这位遗珠身世的来龙去脉。”

  “所以哥哥此次让我搬到荣国府来住,不是为了躲那些宴请,而是为了方便你查东西?”

  怪不得他当时一脸深奥,原来是等在这儿呢。

  只是文湙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再一笑:“她们有什么好躲的,随便什么借口,只不去便是了,她们还能到咱府上抢人不成。我此次回京是要避人耳目的,咱家周围肯定有人盯着,任他如何,怕也想不到我躲这儿了。”

  文湙连日赶路,又说了这会子话,饶是他向来强健,此时也不免打了个哈欠。黛玉见状忙止住话头,道:“再要忙着查案子,也要先休息够了才有精神,哥哥你今晚便先安置在我这里吧。”

  “我睡这儿,你怎么办?小武他们就在外面租了宅子,我去那儿便好。”

  说着便要起身往外走,却叫黛玉一把拉住,往里间推:“你这会儿去那儿,估计又得折腾一会子,天不亮定是要起来的,哪还有几个时辰可睡。在我这儿还能安稳些,你只管放心睡,我这里折腾了一晚上,明儿就是起晚了也有话说。再不济,我还能和紫鹃在外间挤一晚上呢。”

  文湙拗不过她,再加上实在也是乏得很,要不是不放心黛玉,估摸着早便找个地方睡了。再说心里存的那事儿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在这儿歇一晚也无妨。

  毕竟在他心里,这也不能算是耍流氓了不是。

  快接连一月都没挨着床的人,如今自然是沾枕即着的。黛玉双手交叠垫着下巴,趴在床沿看他疲倦的睡颜。一时间,胸口好似紧紧缠绕了一层细细的棉线,有些闷,还有些疼,竟有了伸手去触碰他那眼下青乌的冲动。只是怕扰醒了将将睡着的人,又收回了手。只是喃喃道:“哥哥。”

  谁知床上的人竟还能答她,只是声音轻到仿若叹息:“嗯!”

  “等这桩事儿完,我们便回苏州吧。”

  “好。”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可真就是睡得人事不知了,黛玉抿嘴笑笑,不知不觉就这样趴着睡着了。等她再次醒来,却是好好地卧在被子里,原来这里躺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正坐在床上发呆,紫鹃便端着水进来了,见她醒了,便笑道:“姑娘醒了,大爷早上走上时吩咐了,叫我们只当他不在便好,一如往常过自己的日子。”

  黛玉闻言吁出一口气,原来不是在做梦,哥哥真的回来了。如此便心下一甜,绽放出个比窗外晨光还要明媚的笑来:“也不知今日外祖母要给我们个什么样的交代。”

  一边下得床来,趿拉着鞋子自去洗漱了。

  不过这个交代也没叫她等太久,不过是第二天,便听说薛家母女要搬走的消息。虽说明面上的理由是打扰亲戚太过,不甚羞愧。可刚刚搜检完众人的屋子,她们母女便搬走了,谁不清楚这里头的缘由。

  没看就连二太太这两日也只在佛堂里念经,不大出来了么。

  薛宝钗走的那日,贾家姐妹们一个都没去送她,那一晚,谁没生一场气,由其是迎春惜春两个,俱是失了大丫鬟。司棋是叫人拿了脏,入画则是惜春非要送走的。

  惜春和黛玉哭到:“东府里素日里便不大干净,便是连我都还远着他们,可那蹄子竟敢背着我藏那边的东西。说是赏她哥哥的,可外头的人谁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东西,岂是我一个姑娘家敢沾身的。她们

  都说我心是冷的,可我又没个知冷热的家人捂着,自己再不冷着点儿,要等着跟他们一道儿掉糟污里么。”

  贾珍的名声,那真是谁能不知道,父亲孝里便敢将手伸到尤家姐妹身上。入画私下藏他给的衣裳和银子,岂不也是有嫌疑的?惜春又是贾珍的妹妹,连自家妹妹房里的丫鬟都不干净,传出去更叫人说不堪。

  黛玉听了也是心下发酸,却也只能安慰了她一回。

  谁知这头安慰好了惜春,便又有人找上门来。

  晴雯跪在黛玉面前求到:“往日间便觉姑娘心好,只求姑娘救救我,不然我真要活不成了。”

  早在史湘云进门后,她便叫人恨不得挤兑到泥里去。如今又叫王夫人盯上了,前日夜里满院子的丫头,单就她的箱笼翻个底儿朝天。她心里明白,早晚是没她什么好果子吃的。若是就这样被送出去,以哥哥嫂子的为人,哪里还有她的活路。

  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宝玉往日里与她再如何好,一旦二太太要发落她,他绝不会多替她说半个字。往里就连史湘云那样糟践她,也只得贾宝玉几句安慰罢了。

  这两日她想了又想,她如今的活路,怕是只在林姑娘这儿了。

  黛玉看着眼前一脸病态的晴雯,微微皱了下眉。这个晴雯,虽说往日里并无劣迹,但身为一个丫鬟,掐尖要强的个性实在要不得。况且以她的模样,叫人容不下实在是不稀奇。

  只是想到文湙昨晚的话,心头一动。

  黛玉叫了她起来,叹气道:“你的事儿我也略有耳闻,只是我到底是客居的,实在不便插手这里的事儿。况且你又是伺候二表哥的,我怎么管到他房里去?”

  “不是要姑娘管宝玉的事儿,您只要去和老太太要了我,我这条命便是保下了。只要姑娘肯救我,日后当牛做马,定当报姑娘今日只恩德。”

  “胡闹,”黛玉眉头一皱:“我林家就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左一个右一个向外祖母家里要人。之前紫鹃是例外,她自小便是伺候我的,我这要了你去,一点儿说头都没有,如何开口。”

  晴雯怔愣半晌,确实没想到这个。她先时只是想着,林姑娘不过借住一阵子,便能逼着二太太送走梨香院的人,想来必定是有这份能为的。如今看来,林姑娘不见得愿意为她讨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情来。

  既是无望,她便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谁知没到门口,便又被黛玉叫住了。

  黛玉看她叹了口气道:“也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既求到我这儿,我若是不作为,岂不显得太过无情了些。日后你要是真出了事儿,我怕是也难逃自责,只是此事,还需你自己争取。”

  晴雯一听有机会,便立时转身跪下:“只要林姑娘肯救我出去,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附过耳来。”

  待黛玉细细与她交代一遍,晴雯便又不解:“姑娘要这个做什么?”

  “你既是要随我走,必然得叫我看看你的诚意,不然就这样空口白牙的我便接你回去,我成什么了?这样东西,虽说不好到手,但毕竟不甚贵重,即使叫人拿住了也不至于寻你的不是,如此不是两厢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