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了这么久的事儿,也不是说查便能查清楚的。死人的公道要给,活人的日子也是要过的。年关将近,各家各户都热热闹闹地准备起过年来。

  对于林家,还有一桩喜事,林深夫妇为了陪儿子过年,前几天进京了。文湙和黛玉这几天便常往那边去,一来在长辈膝下尽孝,二来,也躲一躲王熙凤。

  贾琏的案子押后待审,王熙凤便不知是受了谁的指点,见天儿的往林家跑,求兄妹两个大人有大量,放贾琏一条生路。

  虽说不论目的如何,王熙凤往日都是待黛玉不差的。但贾琏这回却是实打实想要文湙的命的,若是黛玉傻一点儿真听了贾母的话,这会儿谁求谁还不一定呢。何况即便是判下来,顶多判个流放,过几年便可再回来,实在再没有“高抬贵手”的余地了。

  黛玉跟着文湙进京快有四年了,这期间与族长家只有书信及逢年过节时候的表礼来往。王氏往日便极是喜欢黛玉品貌性情,见她出落得愈发娇俏可人,不免心下更加疼她几分。

  这回正好是北上过年,王氏给兄妹俩捎了许多苏州的特产,从吃到用一应俱全。其中有一车极品织锦缎,触手光滑细腻,仿若巧手匠人采了月光织就,华光熠熠,触目生辉。

  黛玉惊讶道:“伯娘怎么还带了如此贵重的东西,这些料子玉儿是断断不能收的。”

  王氏笑道:“傻孩子,除了你还有谁配穿这些。再说了,只有这些吃食以及小玩意儿是我给你的,这一车的缎子我可是没本事找来的,这是你哥哥差人置办好叫我们顺路带回来的。我只是怕船上潮气重,沤坏了好东西,才打开来看看,这情我可不敢领了去。”

  黛玉心下咯噔一声,哥哥莫不是在置办嫁妆吧。可听说近来来家里的媒人哥哥都给推了,也没听说哪家入了他的眼啊。思及此处,黛玉心下便似有些隐隐地烦躁,却又说不清为的什么,不由羞恼道:“哥哥真是的,好好的置办这些做什么,谁稀罕这劳什子。”

  这莫名其妙的小脾气看得王氏啧啧称奇,她道:“这世上还有小姑娘不爱丝绸布匹的啊?看你哥哥给你惯得,给你买好东西还有了不是。这些都是预备你及笄礼上的用的,姑娘家一辈子就这么一遭,你还嫌

  东西太好了?你要实在不喜欢,我去给你哥哥说我要了,再不招你的眼如何?”

  “慢慢慢,我就是随口一抱怨,好叫伯娘知道哥哥待我好而已。婶娘要是喜欢也挑一些就是了,还是给我留点儿做衣服吧。”

  听闻是备着及笄用的,黛玉心下豁然开朗,忙抱着伯娘的胳膊赔不是。只是到底有些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心虚,声音越说越小。

  王氏噗嗤一笑,手指点着她白皙饱满的额头道:“你个小丫头,还学会弄鬼了!怎么,就你哥哥疼你,伯娘就不疼你了?”

  “没有没有,伯娘也很疼玉儿。”但还是哥哥好一些。

  “那是哥哥疼玉儿些,还是伯娘疼玉儿一些?”王氏逗她。

  黛玉扭着手指道:“这,既然伯娘在眼跟前,那还是说伯娘更疼玉儿一些好了。若不然惹了您生气,就是玉儿的不是了。”

  王氏被她这古灵精怪的话逗得不行,直将人抱在怀里搓揉,嘴里叹道:“这么好的闺女,怎么就不是我家的。”

  两人说笑了一通,王氏便又指点起黛玉及笄礼上要准备的各色衣裳起来,兄妹俩直到晚膳后才回。

  初二那天,林家也只遣人送信往荣国府,说是往伯父伯母跟前尽孝,请外祖母舅舅谅解。然而这时候荣国府诸人却是没什么心思来计较兄妹二人的失礼,年前贾元春病了一场,贾母婆媳有幸得了特许进宫,回来却愈发忧心。只是赶在刚出了正月,挑了个日子让贾宝玉与史湘云完了婚。

  至于春闱,贾宝玉自然是去不了的,即便是去了,怕也点不到他头上了。

  再然后,进了二月没几天,宫里便传来噩耗,贤德妃娘娘病逝。荣国府自是伤心至极,哭声震天。

  就连黛玉得知此消息也是一脸惊讶:“上回见她,看着还好啊,怎会突然病逝?”

  文湙也不瞒她:“她确实不是无故病逝,只是也没人害她,她自个儿想法子去的。”

  自贾琏被抓,贾元春便终日惶恐不安,那一桩往事,始终是扼住她性命一把刀。她十五岁进宫,却多年无出头之日,为了在这后宫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她不惜将家里藏得秘密说与当今陛下。这原本该

  是一件大功的,可谁知东府那些人,生生将沧海遗珠变作了皇室耻辱。

  得知真相的皇帝,哪怕再对不起仙逝的兄长,也不能将这样一个人的身份昭告天下,更不能接她回宫。但如此一来,他却变成了弃兄长遗孤于不顾的不义之人。

  贾元春明白,皇帝绝不肯让太上皇知道,他早已获悉明德郡王身世的真相。她家里又素来与四王走得进,墙头草当久了的人家,自然没什么信任可言,如此一来,她便再没了活下去的机会。

  文湙道:“你这表姐也实在是了不得,这样一桩重罪,她也敢只身担了,只求陛下饶她父母兄弟一命。”

  这风声鹤唳的关头,要是一宫主位再突然病逝,免不得惹圣寿宫里的那位起疑心。细究下去,谁都讨不了好儿。若是由她自己动手,便怎么也追究不到别人身上去了。

  黛玉怔然,大下头喃喃道:“真不知荣华富贵是何物,竟惹得这么些人以命相搏。他们若是趁早抽身,何至于有今天的下场。”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荣华富贵也是一样,热衷权势并没什么错,只是不能叫富贵迷了眼。为着一己私利,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只看到她为富贵送了命,可你可曾看见贾家的荒淫无度?多少人曾因他家遭了罪。他们放不开纸醉金迷,却又贪图享受不求上进。稍微有人奉承,便飘飘然不知所以,多大的帽子都敢往自个儿头上戴。玉儿,江湖上有句粗话,叫做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们如今受的罪,全是偿还当初欠下的债。”

  黛玉听后默然无语,半晌才道:“那外祖母她们,会如何?”

  文湙笑着摸摸她的头道:“不必担忧他们,若是往后安分守己,不过是做个田舍翁罢了。陛下向来重诺,贾元春已死,祸首是宁国府父子,荣国府终究罪不至死。”

  听到这里,黛玉也松了口气。外祖母他们,若是能如平常百姓那般活着,未必不是好事。

  林家与贤德妃娘娘,终究并无多深感情,她又只是一介妃嫔,也并无为她禁喜乐的道理。是以二月十二这天,林府依然宾客满堂,为他们的大小姐庆贺及笄之喜。

  黛玉的及笄礼,自然是及其盛大的。本来请的是伯娘王氏做的正宾,但王氏思虑再三,还是拒绝了——她的身份,终

  究不能为黛玉增添半点分量。

  文湙感她用心,便又亲自去请了顾夫人做正宾。如此一来,顾舒嘉便不能做赞者了,不然人家该说林家太巴着承恩候府了。按理是要请贾家的姐妹的,但她们中实在是挑不出人选,又怕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便又请了方家三姑娘方知薇。

  这一场及笄礼,文湙精心准备,连来宾都是经过他左思右想细细挑选的,怎容得出现一点儿差错。看着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孩儿,一席盛装跪坐在蒲团上,脸上绽放着自己最想看到的笑容。顾夫人手上拿着的发簪,是自己用和田玉亲手细细打磨而成,丝丝纹路,构成一朵永开不败的芍药花。

  文湙脑子里曾有一个声音问自己:“这世上若没有一个人能照顾她,照顾得比你还好,那你还有什么理由送她去到别人手里呢?”

  这个问题,他反复思量过多次,却始终没想清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偏偏这样的事,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得用自己的自私来决定两个人的人生。直到上次黛玉西大街遇险,他用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去控制自己不亲手掐死薛蟠,他才终于明白,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当年我从你父亲手中接过了你,你却偏偏要贴着我心头的每一寸肉生长,事到如今,我拔不下你,那便请你继续长在这里吧。

  文湙笑着道:“从今以后,你小字长乐。”

  我许你,从此长安久乐。

  不过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不管有什么事儿要办,都只能押后。过了年,兵部就提议西山大营与大同军换防,理由是西山大营耽于安乐太久,恐疏于武事。

  理由很正当,正当到完全无法拒绝。

  再之后,山东巡抚上报,去年修的河堤似乎有异,请朝廷派人查看。钦天鉴也报说今年有大雨,黄河实在是不容怠慢的大事。这样又苦又累的远差,当然不能叫另外两个年纪大的去。

  三月份,文湙便出发去了历城,除了身边伺候的小厮,便只带了贾政。走之前他在书房取出了当初林海交给他的放妾书,用特地从黛玉那里要来的松烟古墨,添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