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怨

  一行人本已到了正厅坐下,丫鬟们已经换好了果盘。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都变了脸。

  胡夫人更是喝到:“沐姐儿,不得礼。”又向黛玉表示歉意:“林姑娘,她小孩子不懂事,还请不要见怪。”

  谁知黛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胡小姑娘便愤然而起:“什么不懂事,我知道的多了。他哥哥贪生怕死,背信弃义,险些害得父亲死于非命。偏偏老天无眼,叫他加官进爵,我们拿他无法,现下说都不让人说了吗?”

  瞧着年纪不大,会的词儿倒是不少。但这样的话砸谁身上谁能忍?泥人尚有三分性儿,况且,黛玉也从不是任人欺负的泥菩萨。

  当下便冷笑道:“这位姑娘好生奇怪,你我两家素无往来,如今却不分青红皂白的就骂我到哥哥的头上。朗朗乾坤,日月昭昭,你家要是有什么委屈,大可以去大理寺告我们,叫朝廷革了我哥哥的功名,夺了我家的爵位。如若不然,就是你父亲见了我哥哥尚且要行礼,哪轮得到你空口无凭就敢说他害了人命。再一个,给我哥哥加官进爵的是当今陛下,胡姑娘这话要是叫有心人听了,怕是要连累父兄的。”

  前年庄子上收成不好,哥哥就免了雇户一整年的租子,他会害人?就算是他与那胡大人不和,那也是别人的错。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吴菲还没反应过来,自家表妹就将客人惹火了。连忙起身致歉:“林妹妹别动气,沐儿年纪小,怕是听了什么谣言,才对安定侯生出了误会,我代她向你赔不是了。”

  文湙与徐维礼是至交好友,就算她信不过文湙,也信得过自己未婚夫。

  黛玉向来恩怨分明,不喜迁怒。见吴菲向她行礼赔不是,忙还了礼回去,道:“吴姐姐快别这样,你又没什么处错”

  谁知那胡沐还不罢休:“我才没误会,我……”

  没等她说完胡夫人便一把将她拽到身后,不叫她再说。还向黛玉赔笑到:“林姑娘莫怪,我回去定当好生教导她。”

  话说到这个地步,黛玉也不能和个十岁的小姑娘再计较,但也无意再留下来了,便向吴菲提出告辞。

  吴菲叹气,亲自将人送到马车上。

  等她回

  来的时候,便听自己表妹还在气呼呼地说:“母亲,您明明也听到了勇叔说的,那安定侯当年将父亲出卖给了贪官,险些叫父亲和勇叔死于非命,这怎么算是谣言?”

  吴菲听了一惊:“姨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于女儿的口无遮拦,胡夫人显然也很是无奈。她捂着额头道:“你问你表妹,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吴菲转头看像理直气壮的胡沐,胡沐偏头想了想:“好像是十五年前的事儿吧”

  吴菲:“……”

  十五年前?吴菲简直哭笑不得:“沐儿,十五年前的事儿你还拿出来说?你这不是无理取闹是什么!”

  胡沐不服气:“十五年前怎么了?难道他害了人,时间久了就可以不认了么?再说了,十五年前还没我和哥哥呢,要是父亲当真叫他害了,那就是一尸三命。”

  胡小姑娘正是读书的年龄,会的词儿多,乱用的也多,胡夫人和吴菲都被她狂野的遣词用句闹得一脸灰。

  吴菲小心翼翼得道:“倒不是这个问题,只是沐儿,你知道安定侯今年多大吗?”

  胡沐一扬手:“我管他多大,”又见母亲和表姐神情古怪,又问:“怎、怎么了?”

  吴菲好笑道:“沐儿,那安定侯今年二十一,乃世上难得的少年英才。十五年前,他也不过六岁啊。你细想一下,节哥儿要怎么害人?”

  吴节是吴菲幼弟,今年七岁。吴夫人当年生下他不久便病逝了,他一落地便没了生母,是以很得哥哥姐姐们的疼惜。

  胡沐一听这年纪,也结巴了:“那、那这是怎么回事?勇叔不会拿这样的事儿骗我的。要么,是勇叔记错了,是五年前?”

  “那更不可能,”吴菲一口否定:“五年前他人在京城,后来去了青州,姨丈那时候可江南呢,八竿子打不着。”

  胡夫人也摇头道:“早与你说了,凡事别毛毛躁躁的。一个六岁的孩子,要么是无心的,要么就是有什么误会。来京这几天我也叫人打听了,那安定候为人极是仁义,不像为非作歹的。那样久远的事儿,你父亲都没准备再追究了,你跟着蟹蟹鳌鳌地做什么。”

  胡沐将脸埋进袖子里:“那母亲你也不早些说,我刚才那样失礼,这可怎么见

  人啊。”

  “那我也得拦得住啊!再说了,你成日跟着你勇叔上蹿下跳的,我如何知道他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吴菲笑道:“我虽与林姑娘认识不久,但观她行事,是个极为大度的。待日后你与她说清楚了,再好生道个歉便好了。”

  胡沐想了想,虽觉得自己有些不讲理,但事情没有说清楚前,这个歉意实在说不出口。但母亲显然赞同表姐的说法,她便也不再说些什么。

  这两人见她低头不语,也只当她年纪小,害臊,便也不再说她了,转而说起吴菲的事儿来。

  无巧不成书,黛玉再这头碰见吴姑娘,生了一场气。文湙则在吏部衙门外头,碰见了胡勇,险些气歪了人家鼻子。

  六部衙门其实都离得不远,但文湙平日里也很少过来串门儿。但近日里工部事务繁忙,曾尚书便与他们商量,再从庶吉士里选两个人出来。不管是曾尚书还是李侍郎,都是年资高,年龄大,这样跑腿的活儿自然就落文头上了。

  正巧胡远时胡大人今日来吏部拿上任文书,叫胡勇等在外面。要是平日里两人在街上见着了,胡勇也不见得认识文湙。只是吏部侍郎托文湙给带的东西忘了,一个文吏从里头追出来,嘴里喊:“安定候,请等一等。”

  于是胡勇就知道了,眼前的年轻人就是令他多年耿耿于怀的“大仇人”。当下便一声喝:“臭小子,你给老子站住。”

  当值时间,衙门门口没什么人。文湙正从文吏手上接过东西,闻言手一顿,看向文吏:“叫你呢。”

  文吏也一头雾水:“下官不认识他啊。”

  胡勇三步作两部走到文湙跟前:“臭小子,你以为过去这么些年,老子就不认你了?可你没想到的是,我家爷恰好任职金陵知府,江苏的士子存档一概都从他眼前过,你以为你还躲得过去?”

  这样一说文湙便明白了,胡知府嘛!

  文湙挥手叫那文吏下去,自己抖抖袖口:“原来是胡知府的奴才,他教的你这样目无尊长吗?在这吏部衙门门口你就敢对本侯这样无礼,你信不信本侯治你家主子一个以下犯上的罪啊。”

  这小子当年险些害得他主仆两个没命,此时仗着自己发达了,竟还敢威胁他。胡勇即时眼睛都气红了,扬

  起拳头就要揍过去,可是没文湙动作快。文湙小拇指都没动一下,抬腿便踹中了他的膝盖软筋儿,一下子就叫他跪倒在青石地板上。“轰”地一声砸下来,门房听了都不禁揉揉自个儿膝盖。

  正好胡远时从里头出来,撞个正着。

  文湙转过头对他道:“胡大人既是不会教奴才,本侯就替你教他个乖。这京城里,不是谁你都得罪得起的。”

  文湙说完便走了,留下那主仆两个。胡远时道:“怎么回事儿,不是和你说了,日后见着他别生是非,你怎么就是不听。”

  胡勇好容易才从地上爬起来,道:“爷,那小子当年害您不浅,这次又指使同党给您使绊子,我们就这样算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他当年只是年少无知,你怎么还记着。上次在船头,那杨大人也不一定就是故意的,我最后不也没事儿吗?”

  这还不是故意?他差点儿就将您扔江里了。胡勇见自家主子不开窍,心里恨恨,发誓要找回这个场子。

  也不知胡勇上哪儿学得下三滥招式,叫了一群没事儿做的大娘大婶,逢人便说:“你不晓得我家老爷哦,当年为了打倒贪官,出生入死拿到了贪官的贪污账册,眼看就要成功了,却被个无耻小人告发了藏身地,险些命都没了。好在菩萨保佑,好人有好报,叫我家老爷遇难成祥,才有了今日的富贵。”

  再问那小人可有抓到?

  “那可怎么抓啊,那小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计谋,官竟当得比我家老爷还大。”

  手还悄悄往福寿街一指,一边摆手,一边又拿手掩着嘴,好似不敢说出口。

  但,整条福寿街叫四品京官儿惹不起的,也只有一个安定侯府了。

  有时候,相比于什么荣耀,真相,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自己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所知道的“秘闻”。尤其是有关高门大户的,往日里高不可攀的那些人,原来也有不可告人的私密之事。他们将这些东西半遮半掩地传到别人那里,再从中获得自以为高明的快感。仿佛他知道这个所谓秘密,便看穿了全世界。

  所以,没有什么东西传得比流言还快。不过短短几天,“安定候原来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一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黛玉知道的时候,眼睛都

  气红了,当下便要去胡家对质,叫赶过来的文湙拦住了。

  文湙将黛玉按在椅子上坐下,笑道:“不过是些流言,一不痛二不痒的,管它做什么?左右不过几天便有新的传闻盖过去了,实在不值当动这样大的气。”

  比如这几天都没什么人议论蒋家的事儿了。

  “怎么就不痛不痒了,”黛玉不依:“哥哥你常在御前行走,要是叫陛下误会你品行有失,那你以后的前途怎么办。”

  文湙安慰她:“这点事儿我早便想到了,已经和陛下解释过了,无妨的。”

  前日就有人得了消息上报,陛下也找他问了。他直接道:“胡大人上告苏州知府尹坤是十五年前的事儿,那年微臣六岁半,他起码也该十六了,微臣哪里有本事害得到他?”

  在场所有人皆一脸玄妙:这年头,有些人为了挣个好名声,可真是什么都说得出来啊。

  所以上面官员之间传得和下面百姓们传得流言完全不是一个版本,文湙当然不担心。

  黛玉听了文湙解释后,方放下了心,却依旧道:“那胡大人怎能如此无理取闹,且行动犹如长舌妇。亏他还是个读书人,非礼勿言的道理也不懂得。”

  文湙里头安抚好了黛玉,还得出去稳住杨从旭。他本就看胡家主仆不痛快,再要他知道这事儿,那不得闹翻天。

  可谁知还是晚了一步,杨从旭今日往兵部送公文,下人没理由拦他。谁知他送完东西转头就去了胡家,不仅截下了胡远时的马车,还与胡勇动起了手。

  一个武将,一个护卫,行动间都是带兵器的。这一打起来,刀光剑影,场面就越发收不住了。好在此处僻静,没什么人经过。等文湙找过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拆了百十招了。

  这两个一点就爆的碳炉,简直没人拿他们有办法。连文湙都老老实实站在一旁等他们打完,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胡远时,竟敢徒手冲进去拉架。要不是文湙及时护住他,怕是小命儿都要没了。

  饶是如此,文湙胳膊还是被划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好了,这下不打了。

  杨从旭见文湙受了伤,忙丢下手里的刀跑过来扶住他:“你傻啊,他要找死你就让他死去啊,没事儿逞什么强?”

  “你才傻呢,他死了你不用陪葬啊?”文湙虚弱笑笑——这伤口,还真疼。

  逃过一劫且惊魂未定的胡大人也终于反应过来,忙摸出帕子给文湙绑伤口,却叫杨从旭一把拍开。一边自己动手一边道:“少在这儿假惺惺的,你这样不顾别人死活的人怕是巴不得我们出事儿吧。”

  胡勇本来见人家救了他家主子,不打算计较当年的事儿了,闻言又怒道:“你别以为他救了我家主子,你就可以大呼小叫的了,这是你们欠我们的。如今最多两清,我顶多把东西还你。”

  文湙听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叫杨从旭一把扛起来往府里跑——要请大夫。

  黛玉简直要哭了,哥哥刚刚好好地从她眼前出去,回头便一身血地叫人带回来。她不顾阻拦硬要去文湙院子里,还好立春反应快,即刻叫人清了路。

  一到文湙门前,就见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她何时见过这样大的架势,简直站都站不稳了。只是大夫还在里头,她不便进去,只焦急地在隔壁屋里转圈儿。好容易听到文湙说:“阿六,替我送送大夫。”黛玉立刻便带人走了过来。

  文湙见着她一脸惨白过来,不仅手臂疼,头也跟着疼:“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不让告诉你吗?”

  看着哥哥层层包裹着的伤口,黛玉眼泪就如那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往下掉。她哽咽道:“哥哥你又什么都不告诉我,只当我是个聋子瞎子。连受了伤这样的事儿也瞒着,你记不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

  黛玉呜呜得哭,完全不听文湙解释,连杨从旭在一旁尴尬站了许久都没注意。文湙拿哭在兴头上的妹妹无法,转头瞪杨从旭:“看什么看,还不出去。”

  黛玉转头一见还有人,行礼也顾不得了:“杨大哥,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就受了伤?”

  杨从旭虚心低下头,弱弱地道:“阿湙这伤全赖我。”把他如何与人打起来,文湙又如何救人一事说了。黛玉却还是不罢休,问:“那胡家到底与哥哥有何仇怨,怎么跟个苍蝇似的,阴魂不散。”

  这比喻,文湙听了有些想笑,但碍于妹妹此时正在气头上,不敢挑衅她的威严,只好憋着笑意,打手势叫杨从旭出去,自己与她细细解释此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三章合两章,谢谢支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