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茜香突然大举进犯永安,他们绕开了朝廷兵力集中的福州一带,派重兵直取通州。

  当时镇守通州的徐元鼎将军,带着不到两万人马死守通州城门。那些海冦见攻不下来,竟绑着来不及撤离的渔民们来到城下。并放出话来,若是不开城门,便每隔一个时辰杀两名百姓,无论男女老幼。

  当时徐元鼎已经向福州求援,奈何迟迟不见援军。

  城下被刀架着脖子的是一百多条无辜的性命,而身后是数万通州百姓,徐元鼎一个都不想舍,可他却不得不舍。

  援军迟迟不来,他就带人站在城墙上,看着百姓一个个惨死在敌人刀下。有一次他甚至想自己先跳了下去,好救下那个不满一岁的孩子,可是被亲卫咬着牙死死拉住:“将军,我们还不能死,我们要先保证城里的百姓活着。”

  七天,望海渔村百姓的命整整支持了七天,等到最后一条人命死去,南安王才迟迟带着十数万东南军前来支援。茜香在通州耗得太久,早已没了先前来时的气势汹汹,更何况,哀兵必胜。

  这一战,茜香承诺年年来朝,岁岁纳贡。将城外的海冦打得落花流水。

  可没有一个人还能为此战的胜利欢呼起来,所有幸存的通州军,看着援军就像是看着仇人。

  徐元鼎抓着南安王的衣领问:“你为何不早一点来,哪怕是一个时辰,那个孩子就不用死了啊,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

  “您知道我们的南安王殿下当时是怎么回他的吗?他说,户部军费没有拨下来,本王怎么带人来?”

  文湙说完哈哈大笑,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就是为了和朝廷讨价还价,放任通州被围半个月,放任望海渔村一百二十三人死于非命。要不是陛下上表要将自己建府的银子拿出来,恐怕通州城破,都等不到南安王的一兵一卒。”

  这场战事,顾舒庭时年还小,并不能体会到有多惨烈。但是他起码知道,一个国家若是没有足够强盛的军队,必将为外敌所侮。

  顾舒庭眼里也有雾气,他义愤填膺道:“万大人,这样的惨剧决不能再出现第二次,不然我等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对啊,有何面目呢。”文湙继续道:“当年我父亲只是去望海渔村畈些海货回来

  倒卖,却不料一去无回。徐将军当时亲手为惨死的渔民收敛,外地人也都一一发还家人。最后一具尸体被认领后,你们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万尚书从刚才便一直沉默,听到文湙此问才抬起头,沉声道:“老夫知道,徐将军以及他的副将,二人站在通州城楼上,面向茜香,举剑自刎。”

  “啊!”顾舒庭惊讶地睁大了眼,他并没听过此事。

  徐将军自刎,与其说是愧对死在他眼前的百姓,不如说是为了表达对朝廷的怨恨。所以这事一直便被封锁,就连当时亲眼目睹的百姓都被勒令不得外传。所以这事儿,除了朝廷重臣,并不为外人所知。

  而文湙,当时就站在城楼下。

  人家养父死于茜香之手,他心心念念想报仇也不是说不过去,万尚书已经松动了,只是还有些不放心,问道:“那一场战事的确叫人痛心,只是林大人,看得出来,你这些念头不是这一两日才有的。可你那年才七八岁,仇恨积蓄到现在,你处心积虑壮大东南军,敢问如今,是国仇多一些,还是家恨多一些?”

  若是只为家恨,那将士们的性命恐怕将只是他复仇的棋子,将来与茜香的战事就决不能让他参与。

  文湙自然也明白他的顾虑,略略思考了一会儿,便道:“万大人,四年前的西宁之战,我本来是站在城墙上的,后来我却站在了城下,您知道是为了什么吗?”

  万尚书微微一愣,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

  “因为我看到,前一晚还嘲笑我光棍儿,而他自己年纪与我差不多却有一个快一岁的白胖儿子的士兵被鞑靼人一刀从右肩往下,削下了脖子。因为前一晚给我送水的营长被人抬回来,捂着肚子上的伤口求我,说他出征前与家里的老头儿吵架了,他回不去了,让我替他向他老头说声对不起。”

  “万大人,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国仇重一些,还是家恨深一些。但是在他紧握我的手无力垂下之后,我决定脱下他的衣服混入战场。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看着鞑靼人得刀挥过来,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我自己可能会死。而是,怎样才能让我身边的人不要死。所以,我冲向了拓拔烈。”

  说完这里,文湙便不再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万尚书。

  顾舒庭也什么都说不

  出来,眼里盛满了悲愤,他从不知道,看似无所不能的好友,竟是这样被逼着强大起来的。

  万尚书微微仰了仰头,将眼里的泪水倒回去,道:“林大人,当年东南军迟迟不到,内情颇多。若是让某些人知道了,你恐怕麻烦不小,你就这样信任老夫?”

  顾舒庭一愣,相比如文这样的当事人,他知道的太少了,今天已经不知道愣了多少回了。

  文湙却只是微微点头:“嗯,是陛下叫我来找您说清楚的,他说您是同道中人。”

  居然是陛下发的话,怪不得他肯说这么多。

  “当年茜香来得突然,朝廷抽调不出足够的军费,我曾与陛下四处筹集粮草,陛下更是连建到一半儿的王府都停了下来。而且,也正是由我亲自押运的粮草,通州一战有多惨烈,老夫并不比你知道的少。这些年我也在百般想办法重整东南军,但始终绕不开南安王。自我任户部尚书以来,户部始终有一笔银子用来应付突发的战事。子遥,你可知道,这笔银子一旦现在就拨给你,万一事情有变,十四年前的事就可能再现。”

  不得不说,这样一大笔银子拿出去,风险不小。

  文湙点头:“万大人放心,这事我们自当细细谋划,况且,造船之地并不在东南。”

  万尚书眼前一亮:“你是说,直隶?”

  “对,此事必须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进行。”

  这样便稳妥多了,首先,距离京都不远,银子就不必一次性拿出来,国库压力便大大减轻。再一个,如今陛下声威也不是往日能比的,若能亲自盯着,必将稳妥百倍。

  林文湙,毕竟年纪还不大。

  万尚书往椅背上一靠:“既如此,你便写个章程送上来。再一个,你的那些图纸也要再找人看一看。”

  文湙拱手为礼:“是,大人。”

  却并没说“谢”字,这事儿说到底也不是为了某一个人,谁不是永安子民呢?

  万尚书果然满意一点头。

  文湙又道:“尚书大人,实在是抱歉得狠,下官本不该在今日提起此事,只是,实在不想再多等一刻了。”

  万尚书摆手道:“老夫不懂兵事,但兵贵神速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又扶着椅

  子站起身来:“出来这么久,我们也该回去了。”

  毕竟年纪大了,坐这么久也有些累了,顾舒庭忙过来搀住。

  文湙却道:“大人与舒庭先去吧,我恐怕还得再坐会儿。”

  两人闻言同时看向他,却诧异地见他握着杯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到底是当年的当事人,时隔多年再回忆此事,饶是心性坚定如他,也不免心中激愤难以自抑。

  万大人摇头叹了口气,率先走了出去,只余顾舒庭担忧地看向好友。

  文湙抬眸一笑:“我无大碍,还是适才激动了些,一会儿就好了。”

  这种事儿安慰是起不了作用的,血债总有血偿的一天,顾舒庭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出去了。

  文湙独自在书房坐了许久,等到回家的时候,没让黛玉在他脸上看出丝毫异样。黛玉只是觉得,哥哥今天好像有点累。

  文湙靠着车壁,问黛玉:“今日如何,可有交到新朋友?”

  黛玉手肘撑在小几上,双手握着脸到:“姑娘们倒是都不难相处,就是没见着适合哥哥的。要么是太过端庄,要么是没什么主见,都不好。蒋家姑娘倒是不错,就是太过自我了些,当朋友还行,要是过日子,怕是得累得慌。”

  探春才刚刚说花朝是她生日,那蒋姑娘立刻露出不喜,丝毫掩饰都不肯。时下人,都讲究个虚礼,没有人会因别人一句话不对,就将厌恶都摆在脸上。纵使如方姐姐这样严肃的人,除非是有意教训,不然也不会将对自己不熟的人的不满摆在脸上。这样的行事作风,势必要事事如她的意,稍有不同,怕是就会有争执。

  文湙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失笑:“感情你还真把这事儿放心上了,这可急什么。再说了,你就这样把人家姑娘性情说给我听不大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黛玉努了努嘴,“他们不也看哥哥了吗?难道只需别人挑我们,不许我们挑别人,哪有这样的道理。若是我们有长辈在,自然不会自己私下谈论,可眼下也只有我来为哥哥操一操这个心了。”

  说完还无奈叹了口气,文湙看她这小大人似的模样,抬手便敲了她一下:“那是,真是有劳您老人家费心了。”

  黛玉不满揉揉额头:“也就哥哥你自己不当回事,别人可是上赶着为你操心呢。”

  又将探春今日来了的事儿说了。

  文湙笑道:“你这样不给她面子,不怕贾老太太不喜欢你了。”

  一般能不叫外祖母的时候,文湙从来不叫,黛玉也早就习惯了。只听她闷闷地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呗,往日也没见她有多喜欢我,反正我有哥哥就够了。”

  看着黛玉有些闷闷不乐,文湙坐直了,伸手替她揉了揉适才叫他敲红了的地方:“对,反正有哥哥喜欢你呢。”

  他声音低沉,还带着微微的笑意,不知怎的,黛玉听了有些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