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张先生被公子惹怒了,抽了柳公子一顿。

  虽然先生抽弟子也是常事,但手腕粗的竹板打小腿,硬是打断了三根……把相府的人都吓得不轻。他们能看见的“柳鸷”又只是柳鸷的障眼法,它故意把它弄得凄凄惨惨,趴在榻上,好像命不久矣。

  丞相一整天都在朝内。柳乌不敢惊动父亲,只让人偷偷去请将军府的人来。杨戟府上的医师对打伤有经验,丞相府的医师已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柳鸷一刻不放过他:哈哈哈敢打东家的儿子!你要被轰出去了!

  他哪还有心情跟它纠缠,倒恨不得真的被柳家彻底轰走。

  李镛对柳乌有意,意还很深,深到都要对其他柳家人下杀手了——他忽然有些羡慕这个污秽,它是真的没心没肺。

  他看着那团不知死活的黑影:你知不知道,柳家可能要完了?

  柳鸷:啊?

  张引素:御皇很喜欢柳乌,但柳乌是丞相之女,他不愿再壮大丞相的势力了。

  柳鸷:啥意思?不懂,我又没脑子。

  张引素嗤笑:就是说,如果丞相不是丞相,或者丞相落魄了,甚至说,死了,那他就能安心娶了柳乌。

  其实柳鸷还是没明白。它只明白一点,那就是柳乌喜欢杨戟:我姐和小将军怎么办?

  张引素没吭声。对于他来说,这件事没有那么多的“怎么办”,只会想着如何用最小的动静把事情了结,顺承君意。

  柳鸷:我姐岂不是很可怜?你上司是不是有很多个老婆?

  张引素深吸一口气:杨戟可能也会有。

  几根细肢在空中挥了挥,变成剪刀的形状咔擦咔擦:我阉了他。

  ——它之前跟张引素去过将军府,虽然很勉强,但还是可以到达的。

  他们在僻静处说话,远处传来门房的声音,说是杨小将军带着医师来了。

  原本病病歪歪趴在榻上的柳鸷,在杨戟带医师进门的一瞬间康复了,直接坐起抓住小将军的双手,认真问出了一个问题。

  柳鸷:杨戟,你会有几个老婆?

  变成剪刀手的细肢在杨戟脚边摇曳,咔嚓咔嚓,蓄势待发。

  杨戟看向柳乌。她喊他来,是说弟弟被打伤了腿;但现在看起来,被打伤的可能不止是腿。

  柳乌:我弟弟可能神志不清了……会不会是那种回光返照?

  杨戟:说不好,要不做二手准备吧。

  柳乌泣不成声。丞相夫人病逝得早,走的时候,唯独放心不下柳鸷。她又不能对张引素口出恶言,只能含泪看着小将军,落了许久的眼泪。

  柳乌:鸷儿的棺材用什么样式比较好?近几年京中流行什么款的?

  杨戟神色严峻的脸上难得有笑意:听你的。

  柳乌破涕而笑:你真是……这都听我的?应该听弟弟的嘛,他自己的东西自己选……

  杨戟:他懂什么。你眼光好,给他选的他一定喜欢。

  两人就在病榻边轻轻说起话来。最后还是张公子听不下去,冲过去把柳鸷拽起来:皮肉伤,没事了!

  柳鸷还没甘休:等等!给我选哪个款?让我看看!

  -

  柳丞相下朝了,回了家中。喝茶时听说张引素打了柳鸷,非但不生气,还很赞赏。

  柳丞相:就是被我们宠坏了。仗着夫人走前嘱咐的话,不学无术,一事无成!

  柳公的妻子走得早,死前还放心不下这个孩子。真正的柳鸷先天羸弱,活不了多久。妻子从前为这孩子都疯魔了,时常被人瞧见抱着孩子在角落自言自语。

  也许是年纪大了,他让张引素陪自己喝了些淡酒,回忆了些旧事。

  说来好笑,像柳家、张家,孩子很小就接受了自己以后的人生不由自主,仕途、婚配皆有父母做主。

  可偏偏柳相和妻子是两情相悦,说难听些,叫私相授受。

  柳丞相:她经常看见些神神鬼鬼的,还喊我去看,我什么都看不见。这么一来二去,就认识了,觉得她很有意思。

  张引素心里一动,但只跟着笑。

  柳丞相:别人都不信她能看见那些东西,但我信。不知道为什么,我就信她,觉得她真能看见。

  柳丞相:买宅子的时候也是,那时刚晋了官位,没多少钱。她路过这卖不出去的荒地,突然要我买这。

  丞相夫人路过门口时,看见有好多个黑衣服的小孩蹲在院子里玩,觉得兆头好。

  就觉得住在这,以后也会有很多孩子,家里会很热闹的。

  张引素从丞相那回园子,路上梳理了一下柳府的事,心里大约有数了。

  南佛和真正的柳鸷的生母,是个天生阴体的女人,不需要开眼就能看见那些东西,也包括“柳鸷”。

  总而言之,她和它达成了某种协议——它取代病死的小公子,放过柳家其他人。

  他感到柳鸷靠近了。那团细肢随风飘荡而来,像披风一样挂在他肩上。

  柳鸷:我爹很烦吧?说起以前的事啊、数落我啊,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张引素:你和柳鸷的生母,关系很好吗?

  柳鸷不甘心:我都为了她,把这家人放过去了……

  张引素:她给了你什么?

  反而是柳鸷不明白:她能给我什么?她自己身子都不好,生了第二个孩子,没多久就伤寒走了……

  张引素:……难道是你喜欢她,就听了她的,放过了柳家?

  柳鸷冷笑:我是污秽!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们人烦不烦,做啥事都要用这个换那个!

  柳鸷:她能陪我聊几句天,聊得我高兴了,我就不杀他们了。你也给我记住,你要是聊得我不开心,我就……

  它话没说完,天上就掉下只信鸽,落在张引素肩头——是宫里的消息。似乎有不好的急事,御皇急召他入宫。

  张引素想放飞信鸽,就听鸽子惨叫一声,被黑影凭空吞噬,只留下几根毛飘落。那东西闹脾气了。

  他不理它,找了个回家的借口,赶往内廷。

  -

  有战报传来,桃氏狼骑深夜攻下边关。虽然很快夺回关隘,但军民损失惨重。

  内奸出卖了衢地和后勤的机密。此人仍混迹在朝中,不知身份。

  李镛深夜得到战报,只在里衣上披了件罩袍就匆匆坐进了书房。外面又下起了大雨,琉璃灯火被暴雨震得明灭不定,把年轻御皇的眉目映出几分妖异。

  张引素如实述职。他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都会据实以报。柳丞相没有嫌疑,柳鸷虽然是污秽,但也和此事无关。如果是为了调查内鬼,应该把注意力从柳丞相转向下一个人了。

  李镛摆摆手,示意他继续待在柳家暗查。

  这对君臣陷入某种诡异的拉锯,他们都知道彼此的目的,但都不想让彼此直接达到目的。

  李镛喝了口夜茶:暴雨闷热,你匆忙进宫,用些凉爽的宵夜吧。

  张引素吃不下。宫女把宵夜端上来摆在他面前,他连盖子都不想开。

  李镛柔声安抚他:张学士最近还在担心你,怕你过度劳累,弄坏了身子。用些吧,别让他担心。

  雨声如瀑。他打开了冰冷的银碗盖。

  旋即,银器落地的轻响回荡在殿内。张引素怔怔看着碗中的东西,那里面没有食物,只有一份残破的血书。

  ——李眠的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