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鹿桥头,夏雨雷霆。

  柳乌的车辇停在桥东。

  须臾,有人策马来,穿过雨夜,身姿飒爽。张引素躲在河岸边的树后,注视着那个人。

  柳鸷的声音不屑一顾:和只落汤鸡似的。

  ——柳鸷跟他一起来看看柳乌私会的人。它没法离开柳府太远,但张引素能有办法让它暂时随自己出去。

  它就躲在先生的袖子里,盯着这个疑似自己姐夫的人。那人从马上下来,浑身是雨水,站在柳乌的车辇外,隔着车帘,与她说了一会儿话。

  张引素:你听得清他们说什么吗?

  柳鸷哪听得见。离柳府太远,它连维持神思都费劲。

  柳乌与人相会片刻,便憾然相别。张引素翻身上马,借着暴雨声,一路跟那人去了城东。城东多贵人,是名门百官聚居的华坊。那人在一处朱门大府前勒马,由家仆引进了门。

  他抬头看门口的牌匾,是杨府。

  柳鸷催促:我姐夫是谁家?

  张引素:远威将军杨氏府上的,只是不知是谁。

  柳鸷蠢蠢欲动:配吗?配吗?要是个歪瓜裂枣我就直接把他毁尸灭迹!

  ——怎么那么八卦?!张引素都不耐烦了,将它直接丢过将军府的高墙:自己跟去看!

  过了片刻,黑影游回来了,好像心情很好,在雨水里一蹦一跳的,直接跳回他袖子里:他住的院子不错,有点身份!

  张引素:记住脸没有?

  柳鸷记住了。在外面看不清,但在宅中灯火下,那青年人长得剑眉星目,在它看来,和姐姐有七八分般配。

  你情我愿,两情相悦,郎貌女才,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个御皇可以开始哭了。

  -

  昨夜大雨。

  早上时,将军府的门房递了帖子进去,说是张大学士的公子来拜访。杨府也没想到,毕竟两家平日里无交集。

  那位张公子候在客室,气质出众。说自己从前在楚山出家,如今还俗归来,奉父亲之名,拜访京中名门。

  杨府派了杨小将军杨戟过去应酬。不知怎么的,杨戟刚行礼坐下,就看见张引素晃了晃。

  杨戟:张公子?

  张引素死死拽着袖子,别人是看不见他袖子里此时翻江倒海的样子的,那污秽在里面狂喜:就是他就是他!

  ——柳乌和将军府的小将军有情,那是门当户对的般配,御皇真的可以准备一个大缸开始接眼泪了。

  他们回了柳府。张引素把它丢回北楼,它瘫在北楼的门槛上,瘫了很久才回过神。

  离府里太远,又是正午出门,又贴身跟着张引素,受够了他身上的清气,

  他也好不到哪去。和凶煞待了一夜一日,刚一分开,他就俯在花丛边,一口鲜血呕了出来——换做常人,或许五脏六腑都已融了。

  柳乌给弟弟来送些药膳,刚好看见北楼门口两个人面色惨白。张引素迅速擦掉口角的血,向她行礼。

  柳乌温柔如水:这几日雨夜寒凉,我给鸷儿做了些药膳,张先生也一起用些吧。

  药膳是八珍养荣汤,药材都极好。据说是将军府送来的礼物——杨将军战功赫赫,府内有无数御赐品。

  “三人”在院中小亭里用了饭,柳鸷哪沉得住气,直接问姐姐喜不喜欢杨家。

  柳乌:远威将军是国之栋梁,我自然仰慕。

  柳鸷:那那个小将军呢?

  张引素清了清嗓子打断他:杨氏的小将军杨戟,似乎还未立下什么战功。

  不仅没有战功,还落败了。他代父出征桃氏部族,因内奸出卖,险些被埋在大漠里。

  桃氏在关外肆虐有数代了,最强盛时称了桃宸王,但被远威将军打成一团散沙。

  时过境迁,将军老矣,而桃氏各族又有重合萌发之态。年前派了杨戟,带了两名老将前去征讨,可惜不如人意。

  柳乌轻叹:陛下看在儿时的情面上,没有和杨戟问罪,已是万幸。

  张引素:南佛小姐似乎了解陛下?

  柳乌苦笑:我、陛下、杨戟,三人是一同长大的,小的时候,时常在宫中相伴。

  张引素和柳鸷同时后仰,长长“哦”了一声。

  柳鸷:姐,那你喜欢御皇吗?

  柳乌抚摸“弟弟”的鬓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弟弟:张先生教你认了几个字?读了几本书?

  柳乌:劳烦先生多关照,来年可不能再说这样掉脑袋的话了。

  -

  李镛在北宫的复道上听张引素汇报。

  张密使尽忠职守,毫不藏私,明明白白把事情说了。御皇看着远方,眼神迷离,好像想从高空跳下去。

  李镛:他们在一起了?

  李镛:没办法……所以是真的没办法……

  张引素不说话,静立在侧。御皇少年继位,先后挫败了摄政王和其他两名皇兄,要真是心狠手辣,柳乌和杨戟都没活路。

  李镛行事谨慎严密,往往手段曲折。就算对柳乌有意,也碍着许多利害关系,没有挑明。挑明也难,丞相坐大,如果女儿也入宫,柳家便更不可一世了。

  李镛思索,看向他的双眼:柳鸷如何?

  张引素一怔:让污秽入宫不太好吧……

  魔怔到这个地步了?弄不到姐姐,弄到弟弟也好?

  李镛知道他误会了:吾是说,他的命够长吗?

  张引素:臣以为,柳鸷可能已经被污秽取代。

  李镛转开眼神,低头摩挲手中玉佩:能杀否?

  张引素默然。那种凶煞,一旦真动起手,生死难料。

  李镛觉得麻烦,眼神中已有杀意——柳鸷要真是个寻常病秧子就好了,让张爱卿随便怎么弄死;柳家没后代的话,柳丞相的心思会死掉许多。

  他摆了摆手:你先去罢。

  李镛:吾觉得,柳家该收拾收拾。南佛总和那种东西住在一起,叫人不放心。

  -

  出宫之前,御皇悄悄递了话,再让张引素去城外北郊的幽禁所看看从前的摄政王。

  摄政王李眠是李镛的小皇叔,被幽禁到如今,人已不太清醒了。总穿着素衣,怔怔坐在院子的树下。

  张引素没带东西去,怕吓到他;原就文弱柔和的人,如今穷途末路,叫人不忍心多看。明明面庞还是盛年,但披散的长发都灰白了。

  记得小时候,父亲在元日时带他去王府拜访,这人坐于主座,风姿秀美,被满身绣珠洒金的华服包裹着。

  原是斜揽着一具朱弦琵琶的,见有个可爱的孩子来了,就笑着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逗弄。那弹过张引素鼻尖的手指,就像玉雕的那般洁白无暇。

  张引素看他宽袖下露出的枯槁手指,心里是难过的。

  问候了几句、安抚了几句,原该立刻告辞;可李眠却抬起头,柔声问:他又让你找什么内奸吗?

  张引素不能答,只能沉默。

  李眠笑了:哪来那么多内奸。通敌的事,说不定就是他自己办的,弄个引子。

  张引素压低声音:殿下,我不管你为何提起这事,也不管你如何知道,但为了性命,不要再提了。

  李眠突然伸手拉住他。远处廊下的卫士虽然没有喝止,但都朝这里缓缓聚了过来。

  李眠:奉雪,我这样的性命,给你,你要吗?

  他匆忙告退,不能再留。这人没有疯,就因为没有疯,所以比疯了还要痛苦。

  张家原与李眠很亲好,家中有人成为李眠的陪读与师父,张引素幼时入楚山、成为关门弟子,也是李眠为之牵的人脉。

  如今皆是如履薄冰,张氏一族过得并不安稳,荣辱全系在张引素一人身上。

  他走出幽禁所,才觉得外面的风清新了些;袖中有一片碎帛血书,是李眠方才偷偷塞进去的。

  “护晋”。

  ——晋王是李眠的亲弟弟,为了李眠被幽禁的事,已发出许多怨怼之言了。

  张引素回到柳府是深夜。他独坐廊下,对着月色看血书,看了很久。最后还是点起灯火,打算将它烧了。

  可碎帛还未触及火焰,一条细肢就从旁边窜来,嗖得将它抢了。张引素大惊:把它放下!

  柳鸷得意忘形:你也跟人幽会?在哪在哪?!

  张引素挂心李眠的血书,这东西不能流传出去:还我!

  柳鸷:我就不——

  突然一阵夜风起,将它吹离了细肢,不知飘落到哪个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