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69章 老马识途

  陆元朗离开了豫州。

  他什么也没说,只骑走了自己的马。出门时守卫都以为他出去办事片刻便回,只有阙秋月知道,陆元朗怕是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她想,即使是陆元朗这样深沉忍耐的人,也是不能承受回首的痛苦的。

  不仅如此,陆元朗还换了一条路走。这一路他不再去见任何下属,放任自己变得落魄颓唐,他什么都不关心,只是每到一个地方就问下个酒肆在哪。

  他需要很多很多温暖的假设把自己填满,只有喝下很多很多的酒时那些假设才能成形。他想象着和许初携手共度一生,在雨天看书,雪夜品茶,在帏帐里缠绵交欢。就在这样的假设里,他躺在孤舟中,等着船夫一桨一桨把他送往北方。

  路上时有前来杀他的人,也许是早有预谋,也许只是见财起意,但他们都没想到这样落魄的醉鬼只要拿得起剑就不是他们那样的宵小能够杀死的。

  陆元朗收剑入鞘。刚刚从水底冲出的刺客又沉入了水底,晕开满江的红艳。船家倒在船头,小舟像无主的浮萍一样飘荡。

  他又躺了下去。他喝得肚子都要破了,却不想仍然足够清醒到以一敌十。原先他喝酒极为克制,总担心混沌误事,没成想原来清醒根本是他逃不开的惩罚。

  陆元朗也曾想过,他的康健是许初用自己的身体换来的,他理应善自珍惜。可他实在痛苦不堪,除了酒再没什么饮食能够入口。

  疼痛对于陆元朗来说是家常便饭,但他从未觉得如今的心痛如此不堪忍受,他宁可疼的是自己的身体。

  酒喝完了。陆元朗躺在船舱中,感到越来越浓厚的清醒和痛苦占据了他,他想自己该起来将船划出芦苇荡了。

  这个场景让他熟悉,在某个病中的梦里,他拼命跟自己搏斗,也曾这样躺在芦苇荡之中。梦里他的胸腹大敞四开,只盼有人来救他,不想原来应在此时。

  也许他的呼唤注定得不到回应。

  陆元朗就这样漂泊回了蓟州。阙秋月不放心他,自作主张写信给池一清,不敢告知原由,只说庄主出发回去,请他做好接应。

  池一清感到奇怪,连路线都没有,怎么接应?他每日派人于通往蓟州的各个路口巡查,谁都没有见到陆元朗到来,因为已经没人能认得出他现在的样子了。

  陆元朗没有回山庄,而是径自去了杏花峪。

  这是一条蜿蜒的山谷,两侧山坡上长满杏树,如今杏花已落,结着沉甸甸的果子。

  “余老伯啊,死啦!他那徒弟也走了,说是去枕霞山庄瞧病,一直没见回来。您要是看病就快找别人去吧!”

  陆元朗照旧往里走,按着那人指的方向来到了一处院落门口。这里没有任何标志,但他很确定这就是许初的地方。

  柴门轻移,抖落下一层尘土。这院子在乡下算得上体面,有结实的房子,自家的水井,还有小小的石碾。

  推开房门,是三间房屋。正中的一间靠窗放着书桌,桌上有笔墨画轴等物,靠北放着棋枰,枰上尚有残局。陆元朗打眼一看,那局面胶着,不是一时可破的,如今棋子已落了灰,棋枰上千军驻足,万马齐喑,却仍能让人想起当初剑拔弩张的场面。

  西边一间是许初的房间,窗下摆着琴。陆元朗走过去用手一拨,古琴硁然作响,镇落满屋的灰尘。

  纵然太阳的光柱里都滚动着尘埃,仍可看出这院落原先的整洁精致之处。

  陆元朗站在房屋正中,在脑海中搜索着许初曾经透露过的山野生活的碎片。他仿佛看到许初对着窗外的杏花抚琴,看到他托着衣袖描摹画卷,或是手捧姜茶轻轻吹拂。

  而那时院中雪花漫舞。

  在这样的假设中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叩门声惊醒了他。

  来人是个老婆婆,见她讶异,陆元朗忙道:“我是来寻余老神医的,听说他不幸过世了,想去他坟前祭奠,不知婆婆可知他坟茔何在?”

  那婆婆告诉他,又询问了两句,而后一拐一扭地往山峪深处走,身影渐行渐小。

  院中合围的安静像千军万马一样包围了陆元朗,明明已是夏天,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他掩上院门往山谷深处走,慢慢人家稀少了起来,山上山下出现一座座新坟旧坟。

  不肖他找,一棵松树下正站着一名女子。

  听到脚步声那女子回头,愣愣地看他走近,直到了跟前才敢相认。

  “庄主?!”

  “灵霜。你怎么在这。”

  灵霜把许初托她扫墓之事叙了一遍。

  “我想许先生虽然无事,然而离开这么久,我也该替他来看看。庄主既然回来了,想必许先生也回了?”

  陆元朗默然。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许初,不想居然在这么多人面前都要赧然。

  “许先生为何做这等安排?”

  灵霜一向敬重陆元朗,即使不再为婢也仍旧十分守礼,她欠身回到:

  “这个我也不知,问他的时候他说世事无常,江湖险恶,不过预先准备着。”

  “许先生给你赎身,可说怎么安排你了?”

  “许先生原不是要我去做什么,是我说赎了身也无处安身,他才说出要我将来去他医坊中帮忙。”

  “灵霜,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只管来山庄找我。”

  灵霜是惯会小意应承的,见他如此也不敢多问。但池一清不同,听说陆元朗到了山下,他便一路出去,到了山门正好迎到人。

  他先认出了马,才认出陆元朗。池一清上下左右看看,轻轻问到:

  “遂之呢?”

  池一清这些日子各处打点交涉,就为了赶在他俩回来之前将济民坊的事情办好,正兴冲冲地要给他们报喜。

  “遂之——”

  陆元朗痛苦地合上眼,缓了一次又一次,才勉强开口说到:“……死了。”

  池一清讶然道:“怎么回事?!”

  他没有得到回答。陆元朗的样子让他想起陆元耀死的时候,过几天大家都会得到一种令人信服的说法,但陆元朗从不会亲口告诉他。池一清知道,不管真相是什么,陆元朗一定是将罪责归咎到了自己身上。

  陆元朗在洪洞寺为许初供奉了一个牌位。他想起在织锦亭上时他曾问过许初为何这样努力学医,就是那时许初给他讲了余逸人和代桃的故事。

  “现在的努力,能避免日后的悔恨也未可知。”

  许初这句话落在他的心上,一下就激起他的斗志来。他们都在以自己的努力去保护所爱之人免受伤害,许初真真实实地做到了,而他带给对方的,只有伤害。

  今时今日,他最想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先后失去了自己的妹妹、弟弟、母亲、父亲,还曾断断续续地失去过一些亲密的伙伴。

  陆元朗手执佛香拜了三拜,将其奉到香炉之上,一转头便看到他记忆中鲜活的亲人变成了清一色的牌位,列作一排铭记着他的失去。

  他以为只要他不断增长本事就能避免下一次失去,但故事好像周而复始,这种感觉像老马识途一样一次次地回到他身边,而今日的痛苦又非往常所能比拟。

  每次他来,空音和尚知道了总要亲自作陪,陆元朗看出他的心思也懒得戳破。若没有这一方佛刹,世人的罪过痴念又去哪里托身呢。

  “阿弥陀佛,陆庄主节哀。老僧必然着人日日为他念经诵佛,祈他早登极乐。”

  “如此多谢大师。”

  那空音抬起眼皮在他脸上逡巡了两圈,陆元朗不快,果然那空音便道:“诸般佛事中,有一桩功德最为要紧,陆庄主若肯时,福气必然在后头。”

  “哦?还未请教。”

  “阿弥陀佛。诸般功德,莫若造像。像是诸佛化身,众人礼佛,心中熟念,身化为心,最能长慧。”

  陆元朗道:“不知需多少使费?”

  “这也不拘,总要看大小衣装。敝寺向来欲在山前奉一尊观音像,陆庄主——”

  陆元朗知道自己今日的悔疚痛苦是骗不过这精明的老和尚的,不然空音也不会开这么大的口。往常他也就顺着辞气接了下去,可今日空音这样利用他的痛苦,他偏要空音的话落在地上。

  那么容易得逞,旁人日后还要以为他多么好拿捏呢。

  “哦,陆庄主去看看您供奉的姻缘锁吗?”空音见他不答,忙转了话头。

  “我正有此意。”

  当日他和许初同来,往事历历在目。他知道许初是为了不让他难堪才奉了一把姻缘锁在这里,当时对方许下的愿望已经永远成谜了。一双人,两颗心,差一点就能跳动在一起。

  “请下来吧。”

  陆元朗指指许初那把。小和尚双手捧了去给瑞达,陆元朗自己接了下来,揣进怀里。

  “这些香火钱请大师收下,”出去的路上陆元朗对空音说,“方才大师所说观音像一事,就请匠人报了价送到山庄来吧。”

  空音喜出望外,连连道佛。“陆庄主一心向佛,功德无量,老僧替阖寺僧众谢过陆庄主。此间福慧之处,蓟州香众也必然感念。”

  陆元朗摆手,空音要给他架得高高的,他早已看透了。他心中虽不快,但想想吸食世间众人的痴念,本就是他们过活的本事。

  陆元朗没指望以此化解他的心结。他知道,他如今的处境诸天神佛哪个也救不了,因为没有人会将许初还给他了。花了这些银子也没有让他心里好受半分,他的罪过不是银钱赎得了的。

  只是枕霞山庄每年向来都给佛寺施舍些钱粮,弄了些没用的名声来。这钱花得也不知值不值,但陆元朗知道,他若是不给,空音会让他知道那银子的用处的。

  回去的路上陆元朗问瑞达:

  “你如今到了我跟前,可有人托你办事吗?”

  瑞达老实地点点头。

  “知道怎么办吗?”

  “知道。小的不敢糊弄庄主,只是忠心事主。”

  “嗯。若真有难处,也可对我讲。”

  “庄主……小的能问件事吗?”瑞达吞吞吐吐地说,“那些让我在您面前说说话的我都没答应,可我怎么觉得……他们好像怪我了?”

  陆元朗失笑。瑞达坦诚可爱,难怪许初喜欢。这小厮也不过才稍微有点出息,便体会到人情冷暖了。陆元朗半带怜悯地看了他一眼:

  “习惯就好了。”

  但世人总会或多或少碰见那么一两个不求恩惠、只是对自己倾心相待的人,陆元朗希望瑞达能碰见,且不要弄丢了。

  千万不要像他一样,见过了光却又沉入到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