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医心方【完结】>第14章 无欲则刚?

  许初慌乱地扶起酱碟,接过侍女递来的帨巾,将扇子表面擦干。展开一看,扇面折叠的地方酱汁正慢慢洇开,棕色带着酱香刺眼刺鼻。

  “一把扇子而已,没什么要紧的。”陆元朗神色如常,“扔了吧。”

  许初用帨巾一下下沾拭着扇面,听了这话也没停手。“抱歉抱歉……”

  “扔了!”

  陆元朗一把夺了过来,看也没看,反手扔进了荷塘。

  噗通一声,水溅叶翻。

  许初一愣,抬首看陆元朗时,只见他已神色如常,只是抿紧的嘴唇还在泄漏着刚才的失态。

  “常见元朗把玩这把扇子,想必十分名贵,请元朗明言,我是一定要赔的。”

  许初立刻起身逊揖,陆元朗拉着他的手腕让他复座。

  “诶,普通竹扇而已,不过拿在手边习惯了,遂之何必如此见外呢。”陆元朗笑得云淡风轻。

  池一清却心中忐忑。他深知这把扇子的来历,更知陆元朗对其珍视之重,今天这场意外实在尴尬得很。

  “是啊,终究是身外之物。情义在就好,何必人为物累呢。”

  这一顿饭吃得许初食不知味,陆元朗和池一清故意不提此事,只讲些新闻来逗趣,却让许初更怀愧意。

  顾酉郎。许初终于看到了那柄扇子的内容,一幅工笔青绿山水,上头用行书洒落地题了十几个字,下款写着“顾酉郎”。

  那个让陆元朗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人叫做顾瞻。他是什么人?池一清的话像是宽慰自己,也像是开解陆元朗。

  更让许初懊悔的是,那扇子不光材质普通,扇面画艺也十分粗疏,甚至显得散漫潦草,显然作画之人并未下功夫。

  这种东西拿在陆元朗的手上,都觉得失了他的身份。许初想,这样的东西,他自己肯定是不会拿来送人的。

  回房后许初来回踱步,掩面叹息。这就说明那把扇子对陆元朗必有非常的感情,而情是最难还的东西。

  想来想去,许初无法,只好硬着头皮去找池一清。

  池一清笑得清脆。“哎呀,你听元朗的就是了,他说无所谓就无所谓嘛。一点身外之物而已,咱们庄主还是看得开的。”

  “可是——”

  “你可知道,这样的东西库房一抓一大把呢,过几天我再寻几个出来给他,不叫他热坏了。遂之若是心怀愧疚,反倒显得咱们庄主没有肚量,连这点小事也要人挂怀。”

  池一清跟陆元朗是同声同气,一席话说得许初更不好再问,无奈告辞而去。

  路上他见瑞达一双眼睛骨碌碌转,试探着问他到:

  “瑞达,你可知陆庄主平时有什么癖好?可喜好什么珠宝文玩一类吗?”

  “许先生怎么问起这个?”

  “今日早饭之时你也见了,我失手毁了陆庄主心爱的扇子,心中不安啊。”

  “原来是这个!许先生可要买扇子?您说出个名色来,我去街上转转,买个一样的来就是了。”

  许初不禁笑了,心爱的东西是形似可以替代的吗。

  “我想陆庄主总不会缺一两把扇子,可我心中愧疚,总想送些东西给他,非得投其所好才好。”

  瑞达想了想,挠头。“咱还真没发现庄主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珠宝,没见他身上戴多少;文玩呢,也都是天天用的东西才买。别的……”

  “酒?”

  “庄主喝酒也不算多啊。”

  “书画?”

  “更不行。”

  “……兵器?”

  瑞达摇头。

  唉。许初暗想,这陆庄主可真不好取悦啊。

  “对了,我问你,你可知道顾酉郎吗?”

  “知道呀!顾七公子顾瞻嘛,是咱们庄主换契的兄弟,从小在一起的。是去年还是前年,顾老伯去世,他扶柩回豫州去了。”

  豫州?“豫州顾氏习的可是凛冰掌?”

  “是呀。许先生也听说过?”

  “略有耳闻罢了。那这个顾七公子想必也是传承家学了?”

  “是啊。”

  许初心下一沉。陆元朗一个绝世高手,谁竟能伤他伤得这么重?受伤之处在后心,也许他当时根本没有丝毫防备!

  细细一想,又觉得自己是捕风捉影、妄自揣度。他只是个看病的,其它的事轮不到他关心,他也最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许初练完剑就在花园中闲逛,也无心看那景致,走来走去仍是心不在焉,不觉又走到了前日三人坐过的地方。抬眼一看,却见陆元朗站在荷池旁,背对着他。许初一时间慌了手脚,陆元朗已经发现了他的影踪,回过头来招呼他。

  许初走过去,原来陆元朗正拿着一些碎屑喂鱼,池中的小鱼围拢过来,水面波光点点,霎是好看。

  “解冻多时了,今日才想起犒赏它们,”陆元朗说着,手中的碎屑又抛得远了些,“遂之练得如何?”

  “多承元朗指点,直如拨云见日啊。”

  “来,我看看。”

  每次许初拱手行礼,陆元朗就拉下他的手腕,心想这人礼数也忒周到了些。

  他是当过教头的,怎么教人练武他有经验。许初虽然练得少,筋骨不强,但好在眼灵心灵,凡事肯去想,教了一次就能摸到门。

  江湖险恶,许初又这么好性,就凭现在这身武功,若出了枕霞山庄的门,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欺负,他可是不放心的。

  “元朗今天结束得早了些。”

  “是啊,不瞒你说,不知道是否病中懈怠之故,最近总觉得不像从前得心应手。就好像手脚被人绑住,挥舞不开。

  “给我看看。”

  陆元朗以为许初要站在这里诊脉,因此伸出手,不想许初却把他的袖子褪了上去,在他的小臂上又按又搓。

  “想是停练多日,乍一练起,筋肉紧张。只要舒活舒活筋骨就能好的。”

  “真的?不知如何舒活?”

  许初笑道:“我有法可解,请元朗回房躺下。”

  陆元朗引他去到自己房中,许初让他脱了衣服躺下。

  手被抓了起来,许初从指尖开始,逐个搓磨他的穴位,到了小臂就隔着一层单衣按摩。按完了穴位,便用掌根滚动过他的筋骨。

  陆元朗直觉得被按过的地方渐次热了起来,滚烫的血液重又奔腾进去,将沉积的寒毒冲刷一过。

  酸酸麻麻逐渐变成了松松软软,他想,破冰之时从水面下一跃而出的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舒服得叹了口气,许初笑问:

  “元朗感觉如何?”

  “妙手,这是真正的妙手。”

  陆元朗看许初似乎并不以此为苦役,反而面带轻笑,手上沉稳扎实。他知道许初仍在为前一日毁扇之事自责,因此想要有以相报。

  那扇子在他手里,相伴多年,只可惜多年相伴,无论寒暑,都未叫那人明白。

  现在他就连这么点念想都没有了。梦中转醒,照例一抓,却只抓了一把虚空。

  陆元朗是想得开的,如果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么点念想,那简直比没有念想还要可悲。他手里抓的是扇子也好,虚空也罢,心里都是那么空落落的,即使春光和煦,也灌着风雪。

  但是现在他被寒毒深锢的身子好歹暖了一些,许初不嫌繁琐地在他身上反复搓磨,前面按完就让他翻身露出后背。

  陆元朗筋骨结实,连背部也是肌肉虬结,许初手已酸了,便将手肘和前臂搭在陆元朗背上,倾身借力滚按。

  “元朗趴好,放松就是。”

  听了这话,榻上的人稍稍松弛了些,却仍带着紧张不安。许初以为他后背格外僵硬,便加了些力度,将胆经反复按了几次。至于京门、章门等处,则用指尖打转按压。

  许初暗想,陆元朗这一具身体,经脉、筋骨乃至百穴竟然全都如此清晰,与医书图谱若合符节,若叫初学经穴的人见了,定能很快掌握的。

  “元朗近来还是畏寒吗?”

  “好得多了,虽与受伤之前不能比,但夜里可好过多了。”

  “大地回阳,”许初看了眼窗外的春色,觉得心旷神怡,“这寒毒之症也能好得快些。元朗身上也热乎多了。”

  陆元朗不答话。

  “这是三阴交,”许初按了按陆元朗小腿内侧靠下的一点,而后是头顶,“这是百会。这两处对安眠是很好的。”

  “江湖人所习穴位之法,皆是为了制敌,遂之却处处教人养生,真是令人惭愧。”

  “已快午时了,正好让我把了脉。元朗请起吧。”

  陆元朗闻言一把拉过被子,而后才翻身过来,笑着看向许初道:

  “遂之一双妙手,捏得我昏昏欲睡,此刻要会周公去了,晚上再诊脉不迟。”

  “不过片刻而已,元朗——”

  许初刚伸手,陆元朗竟把手臂也缩到被子里去了。

  “……那好,就不打扰元朗安眠了。”

  “多谢,遂之怕也累坏了,多歇歇吧。”

  看着许初出门,又打他窗前梨树下走过,陆元朗这才舒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大好了,竟又有了这种蓬勃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