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不成!”

  气氛微凝。

  时璎攥紧了寒止的手,丝毫不松。

  “师伯,我当真不是一时冲动,今日之所以敢同您坦白,是我该考虑的都考虑过了。”

  时璎很真诚,也很坚定。

  “人活一世,死就是唯一的结果,余下所追逐的,都只是一时半刻,我现下同寒止在一处,便就觉得满足,单这一时一刻,当真就足够了。”

  戒真心念微动。

  “您怕对不起师父,更怕我晚年孤单,可我既坐在这个位置上,又何谈安稳?我出生即丧父丧母,虽有幸被师父捡回来,但幼时也算吃尽了苦头。”

  这是时璎第一次对戒真说起当年的事情。

  “我不喜欢孩子,或许就是我下意识讨厌当初的自己,可事已如此,再难转圜,我不想要孩子,可这世间男子,大都将香火延续看得重,我不想耽搁旁人,更不能委屈自己,不同寒止在一起,我也不会选择男子的。”

  终身大事,时璎早就仔仔细细考虑过了。

  就算她喜欢孩子,也喜欢不过寒止。

  戒真没想到当年发生的事情,竟会对时璎造成这般大的影响,他心中的愧疚又深了几分。

  “再说寒止,她珍重我,包容我,我愿意,也想要同她共度余生。”

  时璎微微红了耳朵。

  寒止才是我余生最大的欢愉。

  这话她现下说不出口,等到夜里再说吧。

  寒止听到这话,尤其是“余生”两个字,脸腾地就红了,她生得白,所以瞧着分外显眼。

  戒真光是用余光便瞧得清清楚楚。

  “我与寒止相互扶持,白头永偕,这也是美满啊,我想师父更愿意看见的,是我余生顺心如意,师伯不也是吗?”

  戒真叹气,苍老的面容上尽是岁月留痕,沧桑又萦绕着淡淡的悲伤。

  他转而看向寒止。

  “那你如何想?”

  寒止收了早已飞去时璎那里的心思。

  “我娘亲去得早,家父早些年就已将家中大小事务交到我手上,他未曾续弦,我是家中独女,除此外,家中也再无内亲外戚。”

  她一句话就说到了戒真心坎上。

  戒真是能同意,若是寒止家中有人反对呢,岂不是要委屈了时璎,那决计不成。

  尤其又是寒止这般出生高门的,家中族群繁杂,更是不好攀扯。

  戒真闻言,稍稍放下心,只是略觉得蹊跷。

  按理来说,这样少亲少戚的高门,当真是少见啊。

  “家中生意有我一众心腹代理,我只把着权便不愁吃喝,时璎是折松派掌门,门中事务多而繁,她抽不开身,我依着她,陪着她,都无妨。”

  关于寒止的身份,两人早就商量过,魔教这种字眼在折松派还是太敏感,她们决定先隐瞒。

  “至于我的婚事,当真嫁出去了,才是把钱权朝外推,家父自将权柄给我时,就已明言,不会再插手我的终身大事。”

  寒止言下之意已太过明显。

  没有人能挟制她嫁人生子,只要她愿意,就能一辈子同时璎呆在一处。

  寒无恤不曾让权,但寒止这些年为求自保,没少动手脚,她要拿下赤阴宗,如今也不过是一念之间。

  戒真心下也了然,他重新拿起竹筷,夹了几口小菜。

  “这件事,除了我,你打算一直瞒下去?”

  时璎摇头。

  “除了您和师娘,旁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谈不上隐瞒,只是没有必要同他们坦诚相待。但现下,到底还不是袒露一切的时机,我既是折松派的掌门,就不能不替师门考虑,我会物色一位新的内堂弟子当做掌门培养,待她能独当一面时,我就立刻让位,彼时我再做什么,也就不会过分牵连师门了。”

  时璎不能不为折松派考量。

  “说到底,是要委屈了寒止。”

  “没事的。”寒止当即出言宽慰。

  时璎那般柔情的眼神,戒真晃了一眼。

  真情是藏不住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戒真没有明言认可,但也不似方才那般反对。

  “如今名义上,你还是时璎的徒弟,是掌门首徒,这功夫就不能落下,门中传言已起,有些话确实不堪入耳。”

  戒真不知寒止的身份,更不清楚她的身手。

  “怎么当上掌门首徒的,还不是勾引来的!”

  “卖肉的!”

  “没想到咱们堂堂名门正派,竟出了这般下贱的人!”

  “……”

  寒止知道这些话。

  “你需得用真本事让他们服气,这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时璎身边,也不至于让时璎受人指指点点。”

  戒真到底是自私的,他的心意都藏在最后一句里。

  不要让时璎平白受人侮辱。

  本不愿多计较的寒止动了心思,她也不想这些风言风语继续传下去,骂她无所谓,但骂时璎不行,绝不能让折松派上下认为他们的掌门是昏庸浪荡之徒。

  “是。”

  寒止已然盘算起这事,醇酒灼心,戒真灌下几口酒,再次看向寒止时,又恍然觉得眼熟。

  着实像一位故人。

  那眉眼间不经意展露的冷意与凌厉,简直神似。

  但戒真也没有多想,这位故人与他早已是形同陌路了。

  “罢了,吃菜吃菜。”

  戒真忽然觉得很疲惫。

  物是人非,力不从心。

  老了。

  ***

  又是一月擂台。

  “呃——”

  滚摔在地的人脸色灰白,他捂着胸口,难以置信地望向寒止。

  垂眸掩住了厌色和嘲讽,寒止再抬眼时只剩平静。

  深不可测的平静。

  她面无表情地逡巡着围在擂台四方的人,毫不遮掩的冷淡与时璎简直是如出一辙。

  “不是说,她是靠那种手段才爬上掌门床榻的吗?我瞧着不像啊。”

  底下的人喁喁私语,交头接耳。

  “她入门还未一年,就已然有这般身法了,如若不是天才,那拜在掌门座下前,肯定也是练家子,身手好是一回事,但爬没爬床,可不好说,你们瞧她那小腰……”

  “你别太过分了!”

  出声的是个面容青涩的少女,鲜红发带衬得一张雪白小脸越发润亮可人。

  稚嫩的喊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寒止也循声看去。

  “难道你师父不曾教过你何为礼义廉耻吗?寒止师姐生得漂亮,所以活该受你们污言秽语?她不厉害,有人骂她下贱,她厉害,还是有人骂她下贱,你们这般笃定,是亲眼看见了,还是亲耳听见了?”

  被公然怒斥的几个弟子自知占不着理,各个脸上都挂不住,更不敢狡辩,眼前的少女进了内堂,地位是比他们都要尊贵些,况且她还颇受长老喜爱,是同辈中的翘楚。

  “是不是在你们眼里,女人定要依附谁才能在这世上活下去!”

  少女难免有些激动,她身旁年长些的女子拽了拽她的胳膊,“师妹,何须这样疾言厉色?”

  甩开女人,少女看了她一眼。

  “师姐,你以为他们今日骂的只有寒止师姐吗?他们今日空口白牙地编排寒止师姐,明日就能同样对待你我,他们打心底里看不起女人,可当女人超越他们时,他们又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诋毁。”

  年长些的女子沉默了,少女跨出人群,“如若没有敢挑战寒止师姐的人,也可以挑战我,正好,我这剑也许久未用了。”

  她飞身上了擂台,逡巡台下一周后,从兜里掏出一颗糖递给寒止。

  “寒止师姐,他们欺软怕硬,你莫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这是师父给我的糖,我送给你。”

  寒止蹲下身,摊开手接过了糖,“为什么要帮我说话?”

  “帮你,更是帮天下所有女人,我当年进内堂亦是因为女儿身被好一番为难,比我差的男子都先入了,这不公平。”

  寒止弯了眉眼,“你很了不起。”

  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她笑,不禁怔愣在原地,直到寒止捏了捏她的脸颊,她才猛然回神。

  颊上残留着温柔的凉意,少女红了脸,磕磕巴巴地说:“你、寒止师姐、你好漂亮。”

  寒止忽然觉察到黏在背后的目光,心中无奈,唇角却比方才还扬得高。

  多大的人了,还吃小孩的醋。

  时璎远远站在孤鸾殿外的台阶上,若不是此处有人,她的嘴都快撅到天上去了。

  “今日谢谢你。”

  少女还沉浸在她的笑颜里,应声后愣愣地往下走,刚迈几步,又退回来说:“寒止师姐,我叫晚渡。”

  “好的,小晚。”

  清越的嗓音喊着自己的名字,晚渡一时不敢再看她,顶着一张红脸走到了自家长老身边。

  方才一段插曲过后,寒止重新走到擂台中央,她淡漠开口:“还有谁?”

  还有谁不服。

  后又上了三人,提长剑铁锤与长枪,寒止空手相接,皆是不逾两招就解决了。

  尽管寒止有心遮掩克制,但凌厉感还是藏不住,收敛后仍旧过分危险的气场让人不敢靠近。

  同血潭试炼比起来,这种擂台就是小打小闹。

  一时没人再敢上了。

  人群中突然爆出了一句话。

  “她是魔教!”

  时璎的手猛然攥紧又松开,她循声望去,是个眼生的弟子。

  莲瓷一瞬摸向了自己的刀。

  数道投落在身上的视线都让寒止绷紧了脊背,她不能露出半点破绽,否则时璎的名声就毁了。

  站在树下的戒真,也直直望着擂台。

  “我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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