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蜿蜒的山道上落满了枯叶,两个弟子正在清扫。
年长些的停下手里的活,舒展着身子,“你不是被分去掌门院里了嘛,怎么下来做差事了?”
“掌门说,她不需要太多人,我们就都下来了。”
搭话的年纪小,没听出跟前人揣着坏心思。
“哈?”
年长的故作惊讶道:“掌门院子里就是留二十人也不为过,单说院后那片梅林,要打扫起来都不容易。”
他抓着手中的扫帚,压低了声音说:“我看啊,掌门这次把大部分人遣走,是怕人多眼杂。”
恰好途径此处的戒真足下一顿,他借着山道旁的树木隐去了身影。
“师兄何出此言?”
“你还不知道!这件事,折松派上下都已经传开了!”
两人凑近了些。
“掌门前日在孤鸾殿处理事务时,奉茶的弟子不当心,将茶水打翻,浇湿了掌门的衣裳,那弟子忙掏出帕子给掌门擦,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年长那位语气笃定,说得有板有眼,仿佛亲眼看见似的。
“那衣襟翻开一寸,胸口上全是痕迹啊。”
听话的年纪尚轻,一时反应不及,愣在原地不作回应。
传话的先是笑了,而后又轻啧一声,用手肘顶了顶身边人,“就那种痕迹。”
“不会吧。”
时璎那副冷心冷情,成日里扑在山门事务上的模样瞧着就不像是纵欲之人。
“更何况,掌门哪里会让咱们碰啊,这翻开衣襟瞧,不是笑话嘛。”年纪小的弟子更尊敬时璎些,“若我做了那种事情,断不会轻易叫旁人看了去。”
他的话字字句句更在理,戒真听着,神色几变。
“那也要看是对谁,掌门对我们是冷淡,可她对某些人可不一般啊,你好生想一想,师弟,这知人知面不知心。”
“师兄,你是说掌门那个徒弟!”
时璎为了寒止怒驳诸位长老的事更是越传越夸张。
“可不嘛,掌门为了她,连门中规矩都改了,不就是跪了半柱香的功夫,掌门心疼得哟,都是把人抱着走的,我更听说啊……”
两人笔划着越说越起劲。
“她们形影不离,就连晚上都宿在一间房里,谁知道……”
不多时,年纪小的就信了这些夸张的风言风语。
“也是啊,她们两人年岁也相去不多,尤其是那个……寒止!对,寒止,她生得那般模样,想要勾引人还不是招招手的事……”
两人马马虎虎地打扫着落叶,一并沿着山道走远了。
“我说呢,掌门怎么收个女人做徒弟,原来是找了个暖床的,哈哈哈……”
戒真看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转头同身后的弟子说:“把这两人抓去训诫堂,禁闭三日,三日后当众杖责,以儆效尤,再传话到各阁,凡敢胡乱编传掌门者,绝不姑息。”
“是。”
初春的暖光从树杈间投落下来,戒真却没觉察到半分暖意,他终于抓住了那些曾经浮闪过心头的微妙感觉。
从寒止提酒来时,他便觉得不对了。
准确说来,两人此番回山就与第一次大有不同。
难道……难道真是……
本要下山的戒真转身就朝山顶走去。
***
“该起了。”
寒止浑身都散了架。
“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我不急。”
时璎比起从前,愈发黏人了。
寒止伸手去够衣裳,白皙的手腕上两圈红痕分外显眼。
系在床头的绸带许是在挣扎间被扯得微微变了形,松松垮垮地垂下来。
只有它知道,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都睡到正午了,再睡,晚些该睡不着了。”
寒止喉间干涩。
“好,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时璎声音微哑,是累久了,还没睡够。
寒止半身被她压着,本就不好动,索性软下身子,“好。”
两人一同赖在床上,好半晌都没再动一下。
莲瓷将暖汤热了两遍,后厨里也温着菜,可日头都快斜了,也不见时璎房中有动静。
忽然,院子外传来了一道脚步声,她双耳微动,甚是熟悉。
来人是戒真。
莲瓷慌忙转头看了眼时璎的房间。
这要是撞见了,可不得了!
但她来不及喊,戒真就已经迈进了门。
莲瓷只能硬着头皮,大步迎上去,“前辈。”
戒真走到莲瓷跟前,扫了眼她的刀,实话实说:“刀不错。”
“还行。”莲瓷微微一笑,她的心思压根就不在刀上,只想赶快把人送走。
现下少主和时璎正睡在一间屋里。
师徒情深,深到一张床上去了?!
这不好解释。
“前辈亲自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我这就进去通传。”
通传是假,报信是真。
“不必,只不过是些小事。”
戒真摆摆手。
莲瓷不便一直将人拦在前院里,她侧开半身,“那前辈先随我去坐坐吧,掌门昨夜批复事务到后半夜,午前刚睡下,现在还没醒。”
戒真颔首,又问:“寒止呢?”
“这冬春交错时,小姐周身寒症复发,现下也歇着呢。”
戒真随口叮嘱了几句话,左右不过是让寒止注意身体。
两人一同往里走,莲瓷后背上汗都冒出来了,岂料刚绕过前厅,就见时璎牵着寒止的手迎面走了出来。
莲瓷:“!”
她刚撒过谎,嘴角不自然地扯了两下,“小姐、掌门,您二位醒了。”
寒止面上不见丁点儿恹色,哪里像是疾病缠身的模样,时璎更是面色红润,不似熬夜伤神,简直就是大喜临头。
戒真扫了眼她们牵在一处的手,心都沉了半截,他也不是愚钝的人,隐约明白了眼前两人的用意。
怕是铁了心要向他坦白了。
时璎难得对戒真笑,“师伯还未用饭吧,正好留下来与我们一起,如何?”
“也好。”
不论如何,今日就要得个真相。
戒真如是想。
***
“这是澹洲的酒,您尝尝。”
寒止率先开了口,但她这一次并没有再唤戒真为“师祖伯”,而只是以“您”字代称。
“是不错啊。”几杯酒下肚,戒真依旧板着脸,但面上已冲出了红晕。
寒止斜过酒坛,刚要续杯,戒真却用手盖住了杯口。
是拒绝。
寒止看了时璎一眼,默然搁下酒坛,坐回到时璎身边。
“师伯,这酒难得,当真不喝了?”
垂在桌下的手挪到了寒止掌心里,时璎落下六个字。
别担心,有我在。
“贪酒误事。”
戒真撑着双膝,开门见山道:“这两日,折松派上下的风言风语,你可都听过了。”
他看似只是随口一问,实则早已攥紧了衣裳。
时璎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没有分毫躲闪。
“不是风言风语。”
此话一出,四下瞬间安静了。
坐在房顶上偷听的莲瓷亦是心跳乍停。
时璎实在是太干脆了。
戒真在来的路上就已然想过这样的结果,但当他亲耳听到时璎承认时,还是宛如迎头挨了一铁棍,双耳短暂地嗡鸣,血液全冲到了天灵盖。
他的确觉察出不对,但他实在不愿用这样的念头去猜想时璎。
他也不敢。
时璎当年是如何继位,又是如何坐稳这个位置的,戒真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不完全知晓时璎的苦楚,但也明白时璎不容易,所以这些年过去,哪怕时璎今年已然二十有六,婚姻大事,他也从未催促过。
甚至连提也不曾提过。
戒真本以为待一切平定下来,时璎再长些年岁,就会思虑到这些事情。
可——
时璎现下是考虑到终身大事了,但她喜欢的是女人啊!
怎么能是女人呢!
戒真反复搓着面颊,简直是心乱如麻,“你、你再说一遍。”
时璎依旧没有丝毫气弱和退缩,她坦坦荡荡地说:“师伯,我喜欢寒止,我爱她。”
戒真只是静静看着两人,不置可否。
寒止很紧张,她其实并不在意旁人的认可,但这人是时璎的师伯。
万一……
搭在膝上的手被突然握住,寒止轻轻一颤,不安就从眼神里流露出来。
她转眸看着时璎,后者只是朝她宽慰一笑。
有我在。
不要担心。
“我当他们是胡言乱语,却没想到自己的师侄早就把事情做绝了,时璎,你当真叫我……叫我措手不及。”
戒真抓过酒坛,胡乱倒了满杯,他仰头闷了一大口。
“我待寒止是真心,此生不改,我是不能同天下男子那般许她个所谓的名份,但我一颗心都掏给她了,师伯要我此刻放手,就是杀我。”
要她放开寒止,就是要她的命。
寒止心中雀跃。
“你……”
许是酒喝得太急,戒真只觉得眩晕。
“师伯,我待您也是真心,否则我不会向您坦白此事,我只要矢口否认,您也拿我没法子。”
时璎说得坦诚。
“您视我如己出,我都明白,师父去得早,未能见我长大成人,若他老人家在世,定也同您一样,期盼我家庭美满,有儿孙绕膝,不至于晚年伶仃寂寞。”
戒真捏着酒杯,他自己便是一生未娶,如今老来,常觉孤独,他又怎么舍得见时璎如此。
“磨镜不是秘闻,也算不上稀罕事,但毕竟世间少有,您有顾虑,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我这辈子见过太多苦命的男男女女了。”
戒真提高音量又落下。
“你们如今年岁小,觉得情比金坚,可我告诉你,用不着什么大劫大难,光是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将人的情爱消磨殆尽,一时一刻的情深意重,又算得了什么?”
寒止手凉得彻底。
“这事儿,不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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