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时已是傍晚。日暮西沉,只余金辉普照大地。

  纪尘坐在那辆黑色宾利的后座里,头一次如此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

  墨色的窗模糊了傍晚金碎一般的斜阳,让窗外的景色不再那么耀眼刺目。

  此刻他也说不上自己的心情究竟是轻松还是沉重,但至少是松了一口气。他已不再那么紧绷,连归家的脚步都显得轻盈了许多。

  老王照例还是把人送到小区门口,何汜夜坐在后座上,他看起来心情也不错的样子,今日破天荒的没急着走。

  他目送纪尘下了车,然后捏着书店的袋子送出车窗。

  “我看着你上去。好好休息,今天也累着了。”

  那本《沉默的螺旋》还是被何汜夜买了下来。也不管纪尘对书里的内容是一知半解还是一无所通,总之当成个开工礼物送了人。

  纪尘倒是真觉得受益匪浅,决心把书放在床头,说不定睡前还能翻两眼。他把月白色印着书店logo的纸袋接过,道了谢。目光一闪正好瞥见门口的保安亭。

  今天没人趴在窗户边看热闹。当值的保安规规矩矩坐在里面,目不斜视盯着小区进出往来的人。

  纪尘下意识的自语。

  “换人了?”

  车里的何汜夜竟搭了话。

  “是啊。上次不是说,觉得你这的安保不大好。所幸联系了熟人,换了些更靠谱的人来。”

  不过是个无心之举,没想到何汜夜竟就真当了个事办。许是今日自己畅快,纪尘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他这小区是个老房子了,配置的保安也都是四五十岁略略上了点年纪的,没的为着他这点私心累的人到中年偏又丢了饭碗。

  他心里惴惴,又折返到车前,就着车窗微微弯下腰。

  “那原来那些人呢?去哪儿了?”

  何汜夜早料到纪尘要这么一问似的,反倒从窗边坐回了原位,轻描淡写,顾左右而言他,“这岗位不适合他们。”

  纪尘一听,心里竟凉了半截。不过是几个爱凑热闹的保安,他竟害的人中年失业。

  见人脸上显得有几分失魂落魄,何汜夜轻声一笑,这才收了捉弄纪尘的心思道,“放心,人只是调走了,没有开除。想不到我们大明星宅心仁厚。”

  总裁要拿人寻开心,纪尘当然不敢恼怒。但何汜夜说他宅心仁厚,他下意识地便想反驳,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忍了,老跟总裁抬杠实在不是明举。

  他也实在说不上宅心仁厚,只不过勉强将心比心。

  纪尘是想起来了一个亲戚,那个把他养大的亲戚。

  他眸色一暗,内心警告自己不要多想。而后便和人道了别,又乖巧贴心地叫人路上小心,这才转身进了公寓楼。

  他回来的时间不巧,正是家家户户开火做饭的时间,楼道里传来饭菜的香味,路过谁家时还能隐隐听见墙壁另一侧传来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

  他家住在顶层,且在最里面。往常这个楼层堪称人迹罕至,今天却是奇了怪了。打出了电梯纪尘就听见一阵装修似的巨响,原以为是搬来了邻居,再一看竟是自己家的房门大开着。

  难不成是遭了贼了?

  纪尘内心惶恐,又怕是哪个极端的黑粉来报复,不免又思忖果然这小区的安保一般,换了人也没什么大用。纪尘放轻脚步,生怕里面是个作案团伙,若硬碰硬起来他真未必是对手。

  入户直通客厅,客厅里已经被翻得好似掀了房顶。纪尘耳朵微动,听见卧室里似乎有人。他索性溜到与卧室正对着的厨房,寻思若一会真碰了头,他随便拿个什么趁手的也好防身。

  纪尘从厨房里找到一根扫帚棍子,是根空心钢管。他一出厨房的门,正好与卧室里的歹徒打了个照面。

  竟然是个熟脸。

  也不是什么作案团伙,纯粹是个年方二七的中二少年。正是在何汜夜家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何最。

  纪尘扔了那根空心钢管,长舒一口气。不是歹徒就好,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家中兵荒马乱,他本惊惧恼怒,但看在何最是何汜夜幼子的份上,他强压怒火,只是狐疑地看了一眼眼前趾高气昂的少年,而后便走进自己的卧室。

  客厅里乱七八糟,卧室里自然也不能幸免于难,甚至,形容更惨。

  他的卧室已经没有一件完整的家具,能砸的全都被砸了个干净,就连床都被泼了水,湿涝涝的跟水帘洞似的。

  纪尘当然不是个脾气好的人。租的房子变成这样,且不论别的,他都不知道怎么跟房东交代。

  他站在卧室门口,艰难控制自己的表情。

  “何最,你搞什么幺蛾子,跑我这来撒野?”

  少年拎着一根棒球棒,一点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抱着手微微仰脸,满面鄙夷地讽刺。

  “听尧哥说,你真攀上我爸了?也是,要不就凭你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怎么住得起市中心的房子。”

  尧哥?听何最的语气,估摸这尧哥也就是骆尧。看来骆尧拉拢人心倒有一手,不论是公司里还是何最这个小鬼,竟都被他纳入麾下。纪尘看何最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原本还想好声好气和人讲讲道理,一听他受了骆尧的指使,当下就变了脸色。

  “我要是真攀上你爸,现在已经住进你家的主卧了。也好,我正愁没机会登堂入室呢,这样一来也算随了我的意。”

  纪尘演技高超,这样一个狐狸精外加恶毒后妈的角色他可谓信手拈来。他无视七窍生烟的何最,抱臂走到客厅的沙发前,寻摸了一个还能坐下的位置,继续煽风点火。

  “你知不知道谁送我回来的?是你爸,我估计他还没走远,要不我给他打电话,当面问问他的意思?”

  纪尘作势拿出手机,装出一副翻通讯录的样子。

  何最见状倒是真的慌了,转眼之间偃旗息鼓,一边去夺纪尘的手机,一边恶狠狠地叫嚣。

  “你别做梦了,想当我后妈是吧?我告诉你,我爸十几年来守身如玉,从没让人在我家留宿过。上次估计也就是因为下了大雨我爸才收留你一晚,别真以为自己摇身一变,就能从戏子翻身当了良人了!”

  这话实在难听,不知道何最这小孩从哪儿学来的,听得纪尘心里不大舒服。又不是上个世纪,行业之间还要分三六九等。

  何最这小孩年轻灵活,绕过客厅沙发附近的一圈废墟照样能把纪尘手里的手机给抢走。就是一个重心不稳,恰好把何汜夜的手机拨了出去。

  忙音还没响,那边电话已经接通。

  何最说话有惯性,电话那头的何汜夜恰好听见了何最的最后几个字,“戏子翻身当了良人”。

  一时之间,客厅安静如斯,只听得见纪尘手机里何汜夜低沉的声音。

  “何最,纪尘的手机怎么在你手里?”

  何汜夜语气冷淡,再加上声音低沉,听来已经隐隐含着怒气。

  何最一听见自己老子的声音早就吓的一动都不能动,鹌鹑似的站在原地就差瑟瑟发抖。

  到底是一物降一物,纪尘心里发笑,手上从人手里抽走手机,接过了电话。

  “喂,汜夜吗?你走远了吗?方不方便回来一趟?小最在我这,我瞧他好像对我有点误会。”

  他说话轻柔婉转,连称呼都变了,乖顺的好似电视剧里的白莲花配角。连电话那头的何汜夜听了估计都要觉得浑身一软。果不其然,何汜夜沉默了一会,然后只听见他和老王说了句掉头。

  何最见状已经想跑路了,纪尘手都没动,只是对着电话道。

  “别走啊小最,你爸已经回来了,一会正好让他顺路带你回家。”

  何汜夜闻声,几句话之间也猜到了必然是何最这小子给他惹了麻烦,于是立即呵斥。

  “何最,你给我老老实实待着。要是敢跑,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何最最怕何汜夜,直接闭嘴装死,梗脸看向窗外。纪尘翘腿而坐,支着下巴目光没得聚焦。他还没卸妆,此刻看在何最眼里,一身名牌加上精致的造型,越发像个要夺他亲爹抢他家产的恶毒后妈了。

  当事后妈倒是无所谓,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毫不意外发现冰箱被剪了电源线,好在里面的东西还在。他拿出一瓶还算冰凉的矿泉水,又转头问了问还在原地罚站的何最。

  “喝水吗?”

  何最扭着头,一身反骨,正是自以为最傲气的年纪。他连理都不理纪尘,只是翻了个白眼。

  纪尘捏着玻璃水瓶,抱臂靠在冰箱边的吧台边沿,上下打量着这个与何汜夜有八九分相似的小孩。

  他琢磨着怎么教育教育何最。

  思来想去,纪尘想起来上次在车里拿的那张考卷。见何最这么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纪尘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

  “我说,你爸知不知道你在学校,数学考20分的事啊?”

  “你,你怎么知道?”

  “那看来你爸是不知道了。也是,你爸这么忙,估计也分身乏术,没空管你的学习……”

  “那也轮不到你管。”

  “我管了那你班主任干什么?”

  两人一来一回,小何成功被纪尘堵得说不出话。姜还是老的辣,小何到底不如老何,纪尘不敢跟老何抬杠,但总能治一治小何。他摸了摸下巴,乐的看那么张扬嚣张的何最这会在这吃瘪。

  “等会你爸来了,好好说话,少张嘴闭嘴戏子、良人什么的,我不爱听。学习上的事我也不跟你爸提,懂吗?”

  何最不情不愿,没答应,也没拒绝。

  门外电梯响动,敞开的大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纪尘站起身跑到门口,压着嗓子委委屈屈地喊了一声。

  “何总,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