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汜夜带来的那件衬衫与纪尘昨晚穿来的那件大不一样。曾几何时,纪尘也穿过类似品质的衬衫。只是后来时过境迁。

  纪尘原本没想找何汜夜“帮忙”。

  纪尘原以为红毯的事过了就完了。估计李仁也就当他是个不识抬举的孬货,压根没把人放在心上。但骆尧不知怎的,本来从来看不上纪尘这种没名气的同事,却一连一个月都绕着纪尘打转,看似苦口婆心,实则明嘲暗讽地劝纪尘接受李仁的“赏识”。

  他甚至让自己的一个小助理日日蹲守在纪尘的家门口,就为了给他传个口信。

  小助理名叫宋博,个子不高,带个黑框眼镜,显得有点瘦弱。

  宋博穿着格子衫,每天上班似的蹲在纪尘家门口。纪尘一开房门,宋博马上站起来,局促地推推眼镜,然后开始传骆尧的口谕。

  “骆尧哥说,要不你就答应了吧。李老板家大业大,捧个明星太容易了,说白了,就是说句话的事……骆尧哥还说,网上骂你的人那么多,难道你不想澄清一下吗……”

  这话听来倒的确是真心实意的劝告,但黑热搜那事始作俑者是谁,恐怕骆尧比他还清楚。

  天热,纪尘本来烦躁火大,可看着宋博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突然嗤笑一声。

  “我问你,你为什么给骆尧当助理。”

  “啊?”纪尘没回复自己的事,反而打听起宋博来,这给宋博吓了一跳。但他这人老实,初入社会,不晓得人心险恶。再说纪尘也算半个前辈,于是想了想也就答道,“我,我其实想来片场当个群演,后来听说骆尧哥招助理而且条件不高,就寻思来试试。骆尧哥这么大的腕儿,跟在他身边,应该更有机会吧。”

  纪尘没说话,闻言打量了一眼宋博。宋博上半身穿着一件红白色格子衫,裤子是一条半新不旧的水蓝色牛仔裤,怀里抱着个黑色双肩包,属实是最普通的男大学生打扮。他表情冷淡,一耷眼,冷冷回复。

  “那我劝你还是辞了吧。”

  而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那道防盗门。

  没多大一会,门里又传来一声。

  “想当群演去找导演,找骆尧有什么用。”

  宋博回去以后,不知道是把纪尘的话传给了骆尧还是怎么样,竟然惹得骆尧亲自上阵。甚至不惜大摆宴席,请李仁和纪尘在国际酒店的顶楼包厢里吃了个饭,势必要说合他们俩。还请了不少名导,生怕纪尘不来一样。

  那晚骆尧一身名牌,光鲜亮丽的当了回东道主。这些导演都和骆尧合作过,觉得骆尧真是人好又大方,不忘带着黑料缠身的后辈。

  而纪尘一身灰色运动服,俨然是没把这席面当回事。他人来了,也只是站在包房门口,连落座都不愿意。

  骆尧端着一杯白酒塞进纪尘手里,先替纪尘道起了歉,说他不该轧戏,尽职尽责地扮演一个“和事佬”。

  纪尘冷着脸,环视了一圈酒桌边各色的人,心里的反感自骆尧开始愈发膨胀。手里那杯酒装的满满当当,稍一动弹就倾洒出几滴。

  纪尘干脆,哗啦一声,把杯里的酒全倒在了大理石的地面上。

  他没撒泼,没大声嚷嚷,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把骆尧递来的酒倒在了地上。意思是,不接受骆尧所谓的好意。

  马上有个中年秃顶的导演挺着啤酒肚站了起来,指着纪尘的鼻子骂。

  “你这人这么不识好歹呢,小骆好心带你,你这是干什么?看来传言不假,人不红,架子倒是不小。年轻人,踏踏实实拍戏,老老实实做人……”

  纪尘旁边的服务员倒是不动如山,手里端着托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纪尘把酒杯放在人手里的托盘上,又擦了擦手,一字一句道。

  “我,没,有,轧,戏。”

  似乎是怕包厢太大,不能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楚。纪尘甚至提高了嗓门,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包厢里霎时安静,须臾过后,便响起一阵又一阵的嘲笑声,期间不乏夹杂着一些封杀、退圈之类的话。

  纪尘说完那句话,内心里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他也紧张极了,当然知道自己那句话的后果。忽然间他心跳如雷,任凭屋子里各人说什么腌臜话,也只当没听见。

  他挨得骂够多了,说实话不差这几句。

  但他还是想要前途。

  可眼下,出了包厢,关上那扇华丽沉重的门,纪尘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完了。

  因为这一下子,算真是犯了众怒了。

  那几个导演说封杀之类的话可不是开玩笑,同行之间互相通个气,搞个小演员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以前他还只是被骆尧打压,互联网没有记忆,说不定他还有翻身的机会。

  但眼下,他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如要破局,必得找个身份更贵重,更有名望的人来帮他。

  李仁的事给他提供了一个思路。反正他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副顶好的皮囊。

  纪尘思来想去,如要做交易,那就要找一个合适的买主。

  这个“买主”,必得位高权重比得过李仁和那些个导演。

  所以,这人,就只能是何氏集团的总裁,何汜夜。

  那晚何汜夜的司机送他回家,下车前,司机老王给了他一张何汜夜的名片。

  老王这人人精似的,像是知道纪尘日后必有要找何汜夜帮忙这么一遭。所以早有准备。

  那张名片被纪尘随手塞进了白西装胸口的口袋里。他回到家,赶忙去翻那件西装。

  名片还在。

  他捏着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再之后,便坐在了这里。

  纪尘穿好衬衫,仔仔细细抚平领口,下了楼。

  这儿是个四层别墅,何汜夜的卧室在二楼,与书房打通。

  他昨夜没来得及细看,今天才趁着天明看清楚构造。

  就是这里,昨晚何汜夜吻着他的脸,一路从书房吻到卧室。

  下了楼是正厅,装潢和卧室非常统一,暖白色基调的北欧风,旋转楼梯两侧是哥特式的廊柱。

  客厅是三面的组件沙发,中间一台雕花的茶几,茶几面一尘不染,干净的像一面镜子。

  再往里就是餐厅。听说何汜夜家庭构成极为简单,但竟弄了个老长的餐桌,有两三米长。若两人坐在两端同时用餐,恐怕对起话来要用喊的。

  何汜夜已经在主位上坐着,手里捧着平板电脑,不知是在看新闻还是阅读简报。

  他身边站着个年纪稍长的女人,看来应该是何家的阿姨。但叫阿姨似乎又把人叫得老了点。阿姨规规矩矩,抱着餐盘不苟言笑地低着头。

  纪尘站在餐厅门口,内心局促。他目光都打量在何汜夜身后的阿姨身上,一时半会他竟说不清自己的身份是不是与何家的阿姨无二。或许还不如这位阿姨,至少人家从容不迫,不像纪尘,拘谨地手足无措。

  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豪门,人家请他吃早饭,他竟然连在哪里落座都不知道。

  还是何汜夜主动抬头,朝人招了招手。

  “来,坐我旁边。想喝什么吗?美式,拿铁,或者纯牛奶?这是梅姐,你想喝什么和她说就好。”

  梅姐主动帮纪尘拉开何汜夜身边的那把椅子,并识趣的把椅子的位置挪的离何汜夜近了点。

  “嗯,美式吧。谢谢。”

  纪尘小心坐下,扭头和梅姐道了声谢。梅姐得到命令转身进了厨房,餐厅里又剩下他们两个。

  何汜夜身后的墙上挂着一盏钟,纪尘这才发现原来已经接近中午。听说何汜夜是个非常自律的人,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六点钟起床,然后吃早饭,处理公司的事。今天等着他醒,喊他吃早饭,都是破了规矩的顺着他。

  纪尘不敢想,何汜夜对他这么好恐怕是因为他今天第一次过来,又是主动送上门的,难免客气。他思绪乱飞,坐在位置上交叠着手,很无措。

  餐厅里安静的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梅姐很快从厨房里出来了。端着一个餐盘,餐盘上放着一杯热美式,两个黄油可颂,一个佛卡恰,还有一只麦芬。量很大,一餐必吃不完。

  “家里有小孩,喜欢吃这些西式的东西。你先将就一下,随便吃点。晚上带你去个晚宴,算是露个脸。”

  “好。”

  纪尘应了一声,并不评价别的,唯恐自己一句不慎说错了话。他低头看着桌面上的食物,热美式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其实不大喜欢热美式,但刚才没说清楚,也怨不得别人。

  他左手握着白瓷的咖啡杯,感受杯壁传来的热量。

  他好像听见,何汜夜方才说家里有小孩。也是,何汜夜对自己的家庭状况从没藏着掖着,他有一个十四岁的儿子,这件事可以说人尽皆知。是纪尘自己不大看新闻,导致对这件事只是一知半解的有所耳闻。

  纪尘右手握着一根餐叉,把那颗麦芬分割成小块。美式太苦,他喜欢配点甜的。

  几叉子下去,那颗麦芬只受了点皮外伤。纪尘还是不太好意思,在何汜夜家里吃早餐显得太亲密了。他很能认清自己的地位,总之,连何家的客人都算不上。

  何汜夜应该是吃过了。他估计不爱喝咖啡,面前放着一杯与他身份很不相称的热牛奶,装在一个和纪尘手里的咖啡杯同款的杯子里。总裁一边看平板电脑上的资讯,一边时不时轻啜一口牛奶。

  那画面看的纪尘还有点复杂。

  他正跑神,客厅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声响。叮呤咣啷的吵闹得很,光是听声就能听出来动作上一定毫不客气。

  没多大一会,一个穿着校服和白球鞋的少年就跑进了餐厅。

  少年先是打量了一番纪尘。这目光极具侵略性,好像纪尘占了他的座位。

  纪尘下意识的以为会引来一阵狂风暴雨,手里的叉子都被他撂在了盘子旁边。他严阵以待,琢磨着一会如果小孩盘问他的身份要如何以合理体面的搪塞过去。但很快,少年偃旗息鼓,无事发生一般端着何汜夜的牛奶杯咕咚咕咚一口给喝了个干净。

  压根没再看纪尘。

  少年身量很高,才十四岁但瞧着已经贴一米八。人靠在桌边,露出的侧脸与何汜夜完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他们俩没有血缘关系恐怕都没人相信。

  少年端着空杯在手里转动,目光从纪尘那儿转了一圈,回到何汜夜的身上,似揶揄似玩笑。

  “哟,铁树开花了?”

  纪尘端着咖啡杯悬在半空的手忽然落了下去。他被小孩直白的发言吓了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解释。一面又庆幸,幸好这孩子是今早才回来的。若是昨晚回来,听见二楼传来那些不可名状的声响,他今日可真是连解释搪塞的机会有没有了。

  何汜夜方才还如沐春风的表情急转直下,马上换成个严父神情,极其严肃的从小孩手里夺走牛奶杯。他似乎是觉察到了纪尘的赧然,赶紧以家长的身份威慑。

  “别瞎说话。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回你屋自己玩去。”

  少年闻言便嘁了一声。离开桌子从何汜夜身后绕过去,走到半路又停下来,退回到纪尘的身边,嘴一勾,玩笑似的。

  “我爸跟您也就玩玩,你可别当真。从我们家哭着跑出去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

  “何最!”

  何汜夜脸色愈黑,手里的平板电脑都被放在了餐桌上。他紧盯着叫何最的少年,似在严重警告。

  少年马上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然后直起身,摇头晃脑的离开了餐厅,乘着电梯上了楼。

  等何最走后,何汜夜马上换了个很受伤的表情。

  “小时候让我惯坏了。别听他胡说,什么十个八个的,根本没有。”

  纪尘眼瞧着这场家庭闹剧,目光却是暗了暗。他心里有个底,何家的家事与他无关,何汜夜有多少前人更与他无关。但他怕拂了何总的面子,调整了一下心情,扬起脸给人个微笑。

  “我知道。不过小孩吗,中二的时候总是这样的。”

  -

  吃完早饭还不到中午,照例是何汜夜的司机王叔送纪尘先回去。

  纪尘坐在宾利后座上,整个人还是拘谨的很。他虽短暂地当过几天顶流,但也没做过坐这么好的车,价值将近八位数的车,他努力几辈子也赚不到这么多钱。

  车子驶下山,一路平坦,回到纪尘住的市区还要一段时间。

  怪不得昨天王叔来接他花了那么久,想来大约是从别墅出发的。

  纪尘支着下巴,看云雾缭绕的山。他想起走之前,何汜夜叮嘱,叫他晚上拾掇的好看一点。何汜夜这人,话说的不清不楚,他有点捉摸不清何汜夜的意图,只知道今晚那场晚宴是个慈善晚宴,到场的都是有头脸的商业大鳄。上次那个暴发户李仁也会去。

  还有一些当红的明星,比如,骆尧。

  临出门前,何汜夜替站在门口的纪尘整了整领口。

  “之前惹了这么多乱子,这次见了面,总要好好给人赔个不是。”

  这个“人”也没说清是谁,是李仁还是骆尧?纪尘心里很不舒服,这两个人都不是他想道歉的对象。他抬眼看着何汜夜,自己有点委屈,却又看见何汜夜漫不经心。

  他恍惚间想起,眼前这人皮囊再好看,本质上也还是个商人。而他,只是在扮演一个贴心情人的角色。

  商人重利轻别离,他有求于人,自然应该唯命是从。

  何汜夜整完他的衣领,手指顺着衣领向下,停在纪尘的胸口处。自昨夜开始,何汜夜就表现得对他非常痴迷一样。

  何汜夜又开了口。

  “总得让他们知道,你是谁的人。”

  何汜夜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仍带着三分微笑,让他回自己的住处好好休息。

  晚上再让王叔接他。

  纪尘忽然觉得,胸口被何汜夜抚摸过的位置,隔着衬衫也滚烫了起来。

  他生了一种错觉,何汜夜刚才的话,好像是在宣示,他就是他的靠山。

  黑色宾利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到了市区,天气就晴朗多了,但也看得出昨夜下了不小的雨。

  下车前,纪尘从车后座的皮质沙发缝里摸出一张数学试卷,考的不大理想,可以说惨不忍睹。

  大名自然就是何最。

  纪尘忍不住笑了一声。

  何最白天一副牛轰轰的样,看着好像什么都懂似的,说到底也还是个数学考二十分的小屁孩。

  纪尘看了眼上面的一元二次方程,信誓旦旦把何最的数学试卷带下了车。

  老王拉把车窗拉下来一半,探出头。

  “何总让我提前一会来接您,要先给您置办身行头。”

  纪尘愣了下,刚把袖口的褶皱抚平。

  他看着倒映在那半扇车窗上自己的脸,目光游移,回想起那天骆尧的一身名牌。

  也是,大场面,光靠一张脸怎么够显出自己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