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幺鸡>第109章

  “什么时候的事?”孟肴愕然。

  “他遗言里说的。”

  “遗言!他有遗言?他还说了什么?”

  孟肴急切的态度似乎吓到了晏卿,她蹬踢着往藤椅里缩了缩,目光又变得涣散迷离,之后无论孟肴如何追问,她都听不懂似的,只顾着捏住袖子揩眼泪,“算了吧,”王妈不安地拉住孟肴,“姑奶奶常说些胡话,不见得是真的。她这会儿状态不好,我们还是出去吧。”

  孟肴也自觉失态,歉然地笑笑,“好,我不问了,”可他的目光仍牵挂地黏在晏卿身上,看不够似的,“王妈,我能不能再多待一会儿?我不会吵到她的。”

  王妈只好点点头,“好吧,那我去给你泡点茶。”

  孟肴拉过一把椅子坐到晏卿跟前,默默地打量着她,从前他觉得晏卿和晏斯茶的眉眼有一丝相似,可如今连那点相似都找不到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留下,对着这么一个骨瘦形销的可怜女人。两年,不过两年时间,真是沧海桑田,人人都大变了模样。也许他只是想从晏卿身上寻找这份同病相怜的酸楚。

  昏沉的房间那么安静,只听得时钟指针倥偬地嘀嗒、嘀嗒地走过,晏卿静静地躺在藤椅里,面朝着空荡的墙壁,眼泪干涸在脸上。王妈端来两杯茶,晏卿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有客人来,喝红茶怎么不配点心?”

  孟肴低头看了一眼,杯子里茶叶舒展,青绿的茶汤,苦涩的清香,这分明是绿茶。

  王妈似乎习以为常,递给孟肴一个噤声的眼神,“瞧我这记性,那我去买些茶点回来。”待她走出了房门,晏卿突然抬抬下巴,示意孟肴上前,“去把门关上。”

  孟肴稀里糊涂地上前关了门,晏卿长吁出一口气来,“好了,可不能让那老太婆捣乱。”

  “谁?”

  晏卿冷冷笑起来,“王妈——你真以为她那么好心?”她的目光恢复了清明,仿佛方才的痴傻都是伪装。那隐藏在端庄下的傲慢与凉薄,倒让孟肴找回了几分从前,“当初斯茶还在生病,她就不管不顾弃他离去,现在怎么会巴巴地赶来服侍我?不过是见晏家气数尽了,想来从中分一羹,我怎么可能让她如愿,”她示意孟肴坐到身边,语气软和下来,“我记起来了,斯茶是在死前半个月来找过我,说想把房子留给你。那时我即将临盆,满心都是腹中的孩子,竟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晏卿长长叹出一口气,忽地抓住了孟肴的手,她手瘦得跟鸡爪一样,但很有力道,“那套房现在市值不菲,能供你去任何一个国家读书,读到你不想读为止。也可以直接转手给你,让你在Y城市区有个落脚之地。孟肴,乘我现在记得清事,你赶紧做下决定,把该办的办了。”

  孟肴哪敢承这份情,“不用了,那是您送给斯茶的,现在理应归还给您。”

  “送?”晏卿突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看来你还不知道,这其实是一场交易。”

  她目光一转,伸手指向书架,“那架子第二层有本棕色皮壳的厚册子,你去拿来,我讲给你听。”孟肴寻到那本册子,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本相册。

  “以前,我每年都会给斯茶照一张相。”

  晏卿接过册子,翻给孟肴看。第一张照片,画面空荡荡的,白墙正中放着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的小男孩姿势十分端正,脊背挺直,两腿微岔,小腿垂直,手端端地放在膝盖上。他穿着白色衬衣,黑色短裤,面容十分白皙漂亮,可那照片角度是自上往下拍摄,男孩的大眼睛微微上翻,显得有些阴郁。第二张照片,依旧是相同的背景,相同的椅子,男孩长高了些,依旧正襟危坐,嘴唇绷成一线。再往后,每一张照片都是相似的场景,只是男孩不断长大,逐渐长成了孟肴熟悉的模样。在最后三张照片里,晏斯茶不再坐在椅子上,也终于有了笑容,他的微笑没有露出牙齿,恰到好处的弧度,十分优雅、得体,但若仔细观察,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就像卖场里的假人模特,那么高雅颀长,却空空洞洞,没有人的气息。

  晏卿的指尖,恋恋不舍地拂过最后一张照片里的晏斯茶,“这张是他刚满16岁时拍的。”她的声音也变得悠远、温柔,“真完美,对吧?”

  “我只感觉到他不太开心。”孟肴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看那照片。晏卿困惑地歪了歪头,似乎觉得他的话很费解,“怎么会呢?”她将相册翻回第一页,又笑了起来,“可能你不了解他本来是怎样的人。我倾注了很多心血,才让他有了后来的样子。”

  她开始陷入了怀念,“嫂子生病以后,我哥就长期呆在国外,斯茶也就长期没有人管束。我知道他是个好苗子,再这么放任自由下去可就全毁了。于是我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带他去一个新的家。他很愉快地答应了。”

  “但他实在是个令人头疼的孩子,就像缺乏归属感和安全感的小狗,在家总是不断制造出各种混乱。说教也好、打骂也好,对他来说毫无作用,有时我实在烦不胜烦,就把他锁进阁楼小房间里,等气消了再放他出来。他是个很怕寂寞的孩子,关禁闭倒还有一点效果。那时我的研究课题与蛇相关,我在家养了几条蟒蛇,有次他被一条偷跑出来的皇蟒纠缠,差点被咬死,此后就变得很怕蛇。我于是想到,如果把他关进全是蛇的禁闭空间,他会不会感到十分恐惧?对于那样反社会型人格的孩子,生来就带着天性里的自私、欲望、暴力、黑暗,普通的教育方式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将‘犯下的错误’直接转化为‘令人害怕的事’,让他每次在闯祸之前,就能联想起痛苦的感受,才能避免错误的发生。我的这些观点,也从华生的行为主义学说、巴普洛夫的经典条件反射还有斯金纳的操作性条件反射得到了部分佐证。”

  她讲述这些时,逻辑清晰,眼神专注,有种近乎着魔的热情。

  “于是我改造出了一个装满蛇的房间,取名‘爱丽舍乐园’。在希腊神话里,死掉的人会渡过阿刻戎河,穿过真理田园,分别进入代表幸福的爱丽舍乐园和代表痛苦的地狱之所。我将蛇屋取名为‘爱丽舍乐园’,正是有让斯茶重获新生、获得幸福的寓意。每次斯茶做错了事,我就会把他关进‘爱丽舍乐园’。我挑选的都是体型较小的无毒蛇,不会让他陷入真正的生命危险。

  我会让他在里面好好反思,学会判断对与错,辨别是与非:

  第一,错哪儿了?

  第二,为什么会犯这些错?

  第三,该怎么改?

  我会让他想,一直想,直到说出合格的答案,才会放他出来。我真的为他倾注了很多心血,每一次都会针对他的反应和变化做详细的记录,每过三个月,我还会送他去体检,确保他的身体健康无恙。”

  “人类本质就是动物,动物可以被驯化,人类自然也可以被驯化。效果很显著啊,他变得越来越乖巧懂事,不再做些异于常人的事,老师和同学都喜欢他,”晏卿将相片翻回前面,又翻回后来,不断来回翻动,变得有些急躁起来,“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不浪费他的天分,为了让他成为更好的人,为了让他更好地融入社会,可他怎么就不理解我的苦心?”

  “他15岁那年,有一天他趁我不备,将我学术会议汇报的资料全换成了与他相关的内容,详细讲述了我这些年对他的驯养过程,还包含了不少影音图片。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在场人员驳斥我‘虐待儿童,违背人伦’,我花了很大力气才将此事压下来,没有散播到社会上。但我还是被学校开除,取消了职称,课题全部夭折。我闲居在家好几年,最后好不容易才进了一所郊区的新学校,从讲师从头做起。”

  “那时精神医生给他做创伤咨询,说他患上了躁郁症,严重时会类似精神分裂症,出现幻视和幻听。医生劝他将我告上法庭,他却私下对我说,只要我能提供给他一个安全稳定的居所,一个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他就愿意既往不咎。这就是湖畔那套房子的由来。”晏卿的目光落在远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可她枯瘦的手却无意识般不停抓挠着相片,“既往不咎?哈!谁的成长过程不经历痛苦?他不仅不理解我的苦心,还这样威胁我,明明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小孩,只有我肯可怜他!”她平静的声音开始出现裂痕,慢慢颤动起来,含着不甘与委屈,含着痛心,“我给了他房子,请最好的医生,用最贵的药,每周都去看望他,他偏偏要跟我对着干,不就诊,不吃药,就像在用这种方式继续报复我,”晏卿的语速越来越快,手抓得越来越紧,那相片被捏成一团,照片里的晏斯茶面容扭曲了,“那又怎样?我也会有我自己的孩子!我会收回我的爱,去创造一个新的生命——”她的手下意识地放在腹部,可是那里一片凹瘪,空空荡荡。

  一下子,晏卿脸上所有表情都被抽空了,只剩下空洞洞的茫然,她确认似地抚了抚肚子,抚了又抚,不由地泪随声下,“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这样罚我?”她一面落泪一面伸过脸盯住孟肴,那双无神的凹陷的眼睛,发出异样的炯炯的光,“是我的教育方式错了吗?我明明为了他好,怎么会有错?你说,怎么会有错?”

  “......还有意义么?”孟肴的手掐着膝盖,已经发白了,他的声音像来自一个满途跋涉筋疲力尽的旅人,那般无力、虚弱,“是对是错,只有斯茶说了算。可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不,你得告诉我!你是他最亲近的人,你得说,你来说,”晏卿突然亢奋起来,她揪住孟肴的双肩,那瘦棱棱的鸡爪似的手指,几乎要戳进他的肉里,“是我做错了吗?我的教育方式难道有错?哪里有错?你告诉我!你说,你说——”她尖叫着,掐拽着,不断逼问,孟肴感觉胸口淤着一口漆黑的血团,哇啦一声,终于忍不住吼吐出来:

  “错了!全都是错的!!”

  “哈!”晏卿发出一声尖厉的怪笑,撕破了修养的面容,咬牙切齿地咒骂起来,“你放屁!斯茶不可能说这种话!我的教育方式不会有错,我倾注了那么多心血,改造他,成就他,怎么可能是错的......”她口中振振有词,眼泪却越来越多,她急忙双手捂脸,用力地摁住,好像眼睛是裂开的伤口,不断涌出血来,“我的教育方式没有错!明明没有错!没有错......”她不停念叨着“没有错”,嘴巴直张到一种异乎寻常的程度,喘不上气似的,发出两声破裂的嘶哑的喘息,突地彻底崩溃,放声嚎哭起来,“可是斯茶死了!死了啊——”她的脸涨得赤红,青白的筋好似要暴突出来,哀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凄厉,瘦弱的身体痛得抽搐起来,慢慢弓下腰,蜷抱住了那本相册,“是我害了他……是我......是我......”

  “小孟,我们出去吧,”王妈不知何时站到得身后,她悄悄拽了拽孟肴的手臂,“让她自己呆一会儿。”

  孟肴魂不守舍地跟了出去,那深入骨髓的哀痛似乎也刺伤了他,“我来这儿,不是故意......”“我知道。”王妈摇摇头,示意他不用多说,“茶凉了,我去给你重新倒杯热的。”

  不一会儿,王妈端来一个托盘,微微的焦香,这次是红茶,还配了一小碟饼干。

  “我知道姑奶奶刚才是故意支开我,”王妈苦笑了一下,“她生病以后就有点被害妄想,老觉得我别有用心。在这之前,她已经气走了许多佣人,如果我也离开,就真没人愿意照顾她了。”王妈停顿了一下,门里那非人的凄凉的哀嚎便愈加清晰,她看向孟肴,赔笑似地咧开嘴,“她是不是又跟你提了湖畔的房子?她自己是太不清楚的......那套房其实还得留着,她现在这副样子,只能靠吃老底过活,往后还有大半辈子......”

  孟肴瞧见她那双打量的眼睛,又想起晏卿的话,一时分不清孰是孰非。但他也不想去琢磨这些问题,当下就原原本本地说,“我不会要那套房的,您放心吧,”顿了顿,他说出了心里真正记挂的事,“那间蛇屋,现在还在吗?”

  “只剩个空房间了,没什么可看的。”王妈淡淡地讲,可孟肴坚持说要看一看。王妈只好去找出钥匙,走到角落的一扇门前。那是一扇普通的深红色木门,打开来看,才发现比其他房间的门厚实很多,厚得能把声音隔绝得干干净净。木门里还有一扇黑压压的铁门,上方开了一个可以打开的矩形小口,就像监狱里观察犯人的小窗。王妈的意思就让孟肴从小窗往里看一看,孟肴却站到门锁旁边,做出等待开门的姿势。

  王妈只好打开了铁门。

  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黢黢冷飕飕的,空气里弥漫着废弃防空洞的霉灰味,掺着一丝难以形容的腐肉般的异味。孟肴在门口稍微站了会儿,才逐渐适应内部的黑暗,太黑了,他手机的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漂浮着的无数细小的尘灰。他试探着往里迈了一步,脚下的积灰踩着有些软,走了两步,灰尘踏飞起来,他感觉鼻子嘴巴肺部全被塞住了,越来越喘不上气。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想靠脚步丈量一下房间的大小。“什么也没有,都清理过了。”王妈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空荡的房间,像个陌生人的声音。

  一、二、三......孟肴心里数着,后来干脆喊出了声,像在给自己壮胆。他一直数到了十,终于碰到了冰冷的墙壁,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在一口棺材里。

  “出来了吧。”王妈在门口呼唤着,大概是觉得晦气,她始终没有踏进去。这房间什么都没有,却黑压压地挤得人难受,挤得人越来越喘不过气,越来越恐慌,孟肴忙着往回赶,手电筒的光也随着急促的脚步四下晃动,经过大门时,那光无意间照亮了铁门背后。孟肴一愣,确认似地将光再次投过去——

  那里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全是抓痕。

  门背后没有把手,只是一块厚重的铁板,那些抓痕有深有浅、有重有轻,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已看不出铁门本来的颜色。最密集处是门的边缘,铁皮已被刮抠得凹凸不平,散发出幽邃的锈红色,浸了血似的。

  “小孟,快来。”王妈催促道。孟肴只觉得有种天旋地转的反胃感,几步路的距离,却走得从未有过的艰难。砰——铁门在身后骤然关闭,孟肴震得一抖,他这才意识到,手心后背全是冷汗。

  “王妈,我先回去了。”

  王妈见他脸色那么苍白,也不好再挽留,脸上流露出愧疚的神色,“早知道还是不开了。”她想要安慰孟肴,思来想去却只憋出一句,“那都是很早以前的事了......”这话却是隔靴搔痒,让孟肴想起晏斯茶以前发病的样子。他仿佛回到了残酷的旧时光里,却只能隔着一层玻璃旁观,任他撞得头破血流也闯不进去,那种无能为力,比蒙在鼓里更叫人寒心。王妈不晓得他的心思,还在搜肠刮肚地找些话讲,声音像钟摆似的,荡过去,又回过来,“反正,他也不在了......”

  孟肴喉头一哽,再也抑制不住,背过身摆了摆手,就当是告别的话语。他远远地跑出一段路,才肯回头去看,隔着一层涟涟的泪水,那老旧的洋房如同一栋雾影憧憧的地狱之所,潜藏在最深最痛苦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