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份?”

  余织宛的回答比她想象中要利落一些, 没有任何拖泥带水,那双杏眼因为看不见她所在的方向,就直勾勾“盯着”前面,唇线微微上挑:

  “你是要做户口调查吗?”

  余织宛的家乡籍贯和落户户籍都是在翼城, 算是土生土长的翼城人, 身份证就在她的随身包里, 闻言取出来递给了裴羽绛。

  裴羽绛想问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在余织宛把身份证递过来时并没觉得好笑,心里在不断拉扯是否该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余织宛。

  她能感觉到余织宛肯定知道不少事情, 就像是今天自己对她的好奇, 也是在她的掌握之中。如果对方和自己不是一个阵营的人, 这样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非常被动。

  如果对面换个人,裴羽绛现在应该是想方设法寻找武力威胁的路线了,即使现在是和余织宛在对话, 她的后背也出了一身的汗。

  余织宛的家里温度适宜, 不冷不热,看起来是装了恒温材料。壁纸上的纹路是蔷薇花,银白色, 显得屋子里亮堂宽敞,处处都修饰恰好, 看得出是个不喜欢亏待自己的人。

  女主光是财力都不像是一位寻常的员工, 只是屈居在她的手下而已, 想走随时也可以走。而且让裴羽绛最为念念不忘的是,自己刚穿越过来系统所说的“灭世”,但这个“灭世”并非是必走剧情, 而是在黑化剧情下产生的。

  这就证明了,女主起码很大概率不会是一个彻头彻尾没有任何良知的恶人。

  和那些人应该不是一伙的。

  两百年前的局势已经变得错综复杂, 不然也不会有后来持续那么久的末日,余织宛既然在观察许久后主动和她提起,并且在之前也没有阻止、扰乱她的行动,这一切都证明了她是打算和自己好好谈的。

  裴羽绛想了想,问余织宛家里的纸笔在哪,问到以后自己去她的书房里拿到了一张干净的纸和盲文笔。盲文笔是一种特殊的笔,写在特殊的有些微凹陷鼓起的纸张上,能让盲人辨别。

  她第一次用这种笔,写废了好几张纸,但写得无比认真,一字一画地给自己做了一张临时身份证。

  那不是原主的身份证,而是真真正正属于两百年后裴羽绛这个人的。

  【姓名】:裴羽绛

  【年龄】:成年

  【性别】:Alpha,女

  【所属地】:翼城辖区

  【政治面貌】:军人

  两百年后的身份证很简单,甚至连年龄都粗略到只有“成年”和“未成年”之分,成年了的人才可以进出一些场所,才可以正式参军,未成年只能当童子军,裴羽绛就是童子军转正的。

  在墨痕干涸以后,裴羽绛郑重地把这张纸递到了余织宛的手里,余织宛面色平静地接过去往下摸,在阅读到“性别”这一栏时,指尖微不可查顿了下。

  裴羽绛注意着她的每个小动作,见状连忙解释:

  “那个,我以前确实是Alpha,只不过来这里之后变成Beta了,能闻见信息素,但不能标记Omega。”

  不然在余织宛有时候对她毫无边界感的亲近时,她一定是会躲远远的,这点距离分寸裴羽绛还是牢记于心的。

  余织宛俏脸上头一次浮现茫然神色:

  “以前?翼城辖区?”

  她早就知道裴羽绛不是本人,但既然裴羽绛很认真地把身份证写给她,“翼城”就肯定不是一座同名的城市。

  再加上裴羽绛说自己是军人,那她对于裴羽绛的大多数疑惑其实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一般的Beta确实没有这样的身体素质,裴羽绛身体素质极佳,富有正义感,还在某种程度上“爱管闲事”,裴羽绛不是普通人,从此可见一斑。

  裴羽绛沉沉“嗯”了声,她望着余织宛,声音平和地叙述出让正常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我来自两百年后的翼城。”

  在这话说出之后,裴羽绛心头的重担不自觉就掉下一些来。

  两百年后的翼城乃至于整个世界都如何战火连天,盗匪与丧尸横行,她在出生后没多久父母就双双去世,被人捡起来养大,师门从小就对她严格训练。

  那样的训练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个劫难,末世之中,百姓都是朝不保夕,救助机构甚至都可能会吃了上顿愁下顿,没有正经的补助救济,一切都只能靠自己,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把孩子娇生惯养长大的。

  裴羽绛是在一家没有名头的保育院长大,莫约几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那边去进修训练骨骼,哪怕是将来会分化成Omega,也得学最基本的自保能力。

  “没有自保能力的Omega在那种环境下会很惨,秩序是看地方的,翼城算是还好的,有军队驻扎,但离得远了就不知道会怎么样。”

  裴羽绛回忆起以前,虽有不忍,还是告诉余织宛:

  “我闲下来会跟着护卫队去各个地方巡逻,在远离军队的地方,有劫匪不断,只要是一个人在路上的必定会被抢劫。我看到过一个Omega,估计才十几岁,浑身脏兮兮的,被拴在棚子里。”

  确切来说那都不能是棚子,就是两根树枝撑起来的一块破油布,也不知道是谁不要了的,就当成了她的一个窝。

  “她身上是几乎赤.裸的,都没什么好肉,被掐打出来的痕迹、还有刀割的……我当时和战友打算解救她,控制了身边的那几个人以后,Omega却不肯跟我们走。”

  “她觉得跟着这些人起码能吃上饭,不会饿死。她上次被军人救过,但等到他们要搬离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又被丢下了,遭到了更惨无人寰的待遇。后来她好不容易活下来,就这么浑浑噩噩能过一天是一天。”

  那人不肯走,裴羽绛没法把她直接强行带走,她也不肯给那群人供罪,还死死护着,一副她要敢动那些人就要上去拼命的样子,就算现在已经乱了,裴羽绛身为军人也不能随心杀人,只得转身走了前往下一处巡逻。

  谁知没走出多久,裴羽绛就听见了那个Omega的求救惊呼声,回过头开枪已经来不及了,鲜红的血从Omega的脖颈喷涌而出,她最后看见的是那几个脏兮兮的人手舞足蹈的模样。

  类似这样的事件绝对不止一个,在她看见的,没有看见的地方都在不住发生着。

  裴羽绛没法一一荡平,有时候那些匪帮甚至连军队的东西都敢偷窃,一些人不够多的非正规军,夜里甚至出现过被强闯军营的情况。

  除了匪帮,零零散散的恶人更多,没有组织但下手也狠,他们仗着末世为所欲为,视军队如仇敌。

  更别提那些丧尸和丧尸兽,数量极为庞大,怎么都清理不完,丧尸行动力低下,经过训练后老人小孩一对一都能杀死,可丧尸兽会繁殖,甚至有的诞生出了智慧,能够召集同类。

  两百年后已经是丧尸极度成熟,人们也与其作战经验丰富的时候了,实际上丧尸可以追根溯源到百年前,从现在的时间线往后推,就是几十年后。

  当时他们的专家就推测出丧尸很可能是人工造成的病毒,但丧尸兽和丧尸究竟谁更先粉墨登场还是个谜题。

  裴羽绛从自己的出生讲到死亡,讲到她还没来得及过的三十岁生日。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多少岁,当时的年龄只是测骨龄的时候猜的,生日是入选童子军训练营的日子,她自己做主改的,也算是苦中作乐。

  两百年前的景象铺开在现在的人眼前,或许很难让人接受,裴羽绛细细看着余织宛神情几番变化,却是最终沉静下来。

  一直以来,她守着末日的这个秘密无人可倾诉,就连很关心自己的母亲裴瑾怀,裴羽绛也不敢保证在说完以后裴瑾怀是否还会能对她正常看待。

  且不提她实际上不是裴瑾怀的女儿,就光这个事,她没法证明自己来自两百年后,穿越不是重生,这个预知就像是梦一样离谱,或许发到网上去,还会被当成煽动情绪的谣言删除,更严重还会抓起来。

  把这个事说给余织宛听,竟是让她心里一直高高悬着的那块大石头松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终日悬心疲惫。

  不过裴羽绛还是留了个心眼的,她虽然说了,却没有把任何涉及到机密的事情给告诉余织宛,让别人想要查探也无从下手,就算不相信,也顶多把她当成一个很会编故事的疯子而已。

  裴羽绛心情是前所未有的雀跃,额头抵在沙发靠坐上,借着皮沙发微凉的温度来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

  余织宛给她倒的水已经有点凉了,裴羽绛端起来一饮而尽,她喜欢这样的温度,要是再冷一点更好,可惜这个季节里,余织宛这样注意身体的人家里应该是没有冰块的。

  她眼神发亮,轻轻拍了拍余织宛的手背,蜻蜓点水的一下,仿佛在提醒余织宛:到你了。

  余织宛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

  但她也没有卖关子吊着裴羽绛,在听完了裴羽绛对自己和盘托出的故事以后,略微震惊就接受了她所说的一切,并且当作事实,也把自己能说的在脑海内整理好。

  “我父母是同组恋爱分配,不是自己选择的对方。”

  她的爸爸妈妈很简单,一个是Alpha,一个是Omega,再也正常不过的家庭组合,男俊女美。

  即使当时余织宛还不大,也具有了初步的审美意识,只记得自己爸爸长得高挑文气,身上常年干干净净的,没有许多男性身上那股令人厌恶还不自知的臭味。她的眼睛和妈妈长得像,妈妈也能算是个美人,两人相貌般配,又都是高材生,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不会差。

  她不知道爸爸妈妈在那个地下掩体实验室里待了有多久,只知道他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是同事,在那种地方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心情,是被组织分配要求他们生一个孩子的,还给了一段时间的假期。

  “恋爱假期”是一个月内每天都可以上半天休半天,剩下来的半天就可以两人互相接触,组织还自诩比较人性化。

  还有一个假期是让他们结婚生子,过一段时间二人生活,等到女方怀孕以后,男方就得继续回去工作。

  余织宛的前面几年是在外面过的,不知道组织那时候为什么会大发慈悲允许结了婚的人在外面抚养小孩。这段时间也是她过得最开心的时候。

  每天没什么烦恼,像一个正常的小孩一样过活,直到有一天全家被要求再次进入地下实验室。

  那个地下掩体非常大,大到后面在那边出生的小孩以为这就是正常的世界,像是现实中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辽阔。

  她看过外界的五彩缤纷,自然就对这里的一切失去了兴趣,除了那份刻在基因里的天赋。

  直到她在那边被残忍的实验给吓坏了,母亲终究是不忍心,用惨重的代价把她给换了出来,与之一起的还有一笔能让她安度余生的财富。

  但回到陆地上以后,余织宛过的也是只能让人监视,步步惊心动魄的生活。

  而且现在的生活,也只不过是对两百年后的一场漫长的演习而已。

  人的环境是绝对不会在意外之中就横遭改变的。

  “我额头上是一道疤,不是胎记,疤是在刚出来的时候留的。地下实验室的确是一直在做那些恐怖的实验,但那里起码还有秩序,我刚出来的时候,晚上出去买了东西,一个人回来,被几个小混混Alpha给拦住,二话不说就要上来标记我。”

  余织宛自然不是会束手就擒的Omega,即使当时双眼都已经看不见,但也奋力反抗。

  她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些父母给的防身药粉,直接往那几个人的身上撒,几个小混混以为她一个Omega好欺负,谁想到反抗这样激烈,顿时怒气冲天给了她一刀。

  那一刀差点落在她脸上,还是余织宛躲得快才没有毁容,只是额头上被划破。

  刀痕当时深可见骨,小混混被她满脸是血的样子给吓住,当时也不过是想要临时标记调戏一下Omega而已,后来见她拼死反抗,骂了几句就走了。

  余织宛遇到过不止一次这样的事,一个长得漂亮的Omega,眼睛瞎了,身体残疾,本来在外面就像是个活靶子,即使不是在入夜后,在白天,也会成为被人欺负排挤的对象。

  其中也包括她的舍友。

  那些事在现在的余织宛看起来非常无聊,无非就是一些AO之间爱恨情仇的纠葛,她在学校的时候基本上对其他人都没什么关心,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会算到她的头上。

  “她们觉得我看不见,就随随便便拿走我的东西,拍我照片来造谣,说我私生活作风有问题。赵曼琳私下里和她们说过好几次,后来发飙了,她们才消停下来,在那以后我就基本上只跟赵曼琳玩了。”

  “晚上走夜路、白天走在亮堂的地方下,其实对我这个瞎子来说都是一样的,不同的细微之处就是白天会有人明着排挤,晚上是有人尾随觊觎。大学刚毕业就得物色着嫁人,相A教子,对你的人生指手画脚的邻居躲在亮堂的温室里,但在你遇到半点麻烦时就会急匆匆把门给关上。”

  “如果是你,你能做到继续把他们当成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胞吗?”

  余织宛直白地把问题抛给她。

  如果裴羽绛是她以前刻板印象里那个“以天下为先”的裴羽绛,可能会大义凛然地告诉她,世界上还有许多善良无辜的人等待被拯救,所以有这样的情绪是绝对不对的。

  但裴羽绛在听完她的叙述后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会,把余织宛的每个字句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发现自己说不出任何一个指责或是替她包容的字眼来。

  裴羽绛说:“不能。”

  她怕余织宛体会不到,还抓住了Omega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

  余织宛和其他的Omega好像有点不太一样,她的体型不是特别娇小,可能因为遗传基因好,如果能站起来的话,身材应该很棒。

  Omega的手也不算很小,因为手指纤长。余织宛长了一双很适合弹琴的手,骨肉匀停,纤细但并不夸张。

  她皮肤白,肤色均匀,露出的皮肤没什么色差比较大的地方,十指指甲应该是常常涂抹护甲油,是粉嫩透亮的贝壳色,握在手里让人有种想要轻拿轻放的感觉,生怕稍微重一点就会伤害到。

  这样的一双手,如果裴羽绛第一次见到余织宛,可能会以为她是一位钢琴老师,往艺术家的方面去想,但她分明在不经意间触碰到过余织宛手心里的那层茧。

  原来那是实验室里留下来的痕迹。

  她的手很幸运地没有被化学药剂给灼伤,人也没有被留在那个残酷的,不见天日的地方,裴羽绛没法感同身受她的痛苦,但在听余织宛叙述时,心脏却有如玻璃刀划伤般鲜血淋漓的疼痛。

  “你在哭。”

  “我没有。”

  裴羽绛在眼眶发热的时候已经不动声色地把余织宛的手拿开了,怕她摸到自己潸然而下的眼泪。她这次忍住了,没有出声,连鼻子都没吸,只是自己默默流泪,但余织宛忽然说了那么一句,裴羽绛慌忙反驳,又听她笃定道:

  “你就是在哭,盲人很敏感的,我能感觉到。”

  裴羽绛不知道她是怎么在自己没出声的情况下感觉到的,难不成是靠闻到自己眼泪的味道了,这么离谱的?裴羽绛使劲抽了抽鼻子。

  她一天之内哭了两次,双眼通红,估计现在自己的形象已经完全崩塌得不像样,好在余织宛看不见,不然丢人可就丢大发了。

  裴羽绛不想在她面前呈现出自己的弱势,但“沙子进眼里”这个借口现在用就太拙劣了,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就沉默着应对。

  坐在她对面的余织宛深吸了口气:

  “别哭了,我有丧尸病毒解药的配方。”

  “什——”

  裴羽绛愣了足足好几秒,反应过来时,五官都激动到扭曲了下。

  她顾不得自己还满脸眼泪,只觉得这是自己从出生到现在听到过最动听的一句话,余织宛本就不俗的容颜在她眼里出落得宛如神祇。裴羽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门,之前的所有复杂情绪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现在这一刻的又惊又喜。

  裴羽绛不由自主一把重重地抓住了余织宛的手腕,也顾不得有没有把Omega纤细的手腕给弄痛了,呼吸都放缓,心脏剧烈狂跳,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几个不成形的字来:

  “在、在哪?配方?”

  她抓得有点太用力,还是第一次这样粗暴地对待Omega,余织宛吃痛“嘶”了一声,但没生气,哭笑不得地揉一把裴羽绛的脑袋:

  “想什么呢?就只有一部分初期配方而已,我没做过那些实验,更没有真正的丧尸给我观察实践,后面的需要纸上谈兵,不一定能真正配对出来。还有那个地下实验,他们涉及到的人比较多,贸贸然举报的话,明天你我都没法坐在这里好好说话了。”

  虽然余织宛嘴上是这么说的,但裴羽绛还是忍不住一阵激动。

  余织宛说自己没做过那些伤天害理的实验,她相信,在那么久的相处下来,她能判断出女主虽然有时候比较冷淡,但绝不是会主动伤害别人的大恶人。

  而且从逻辑上推断,余织宛来故意欺骗她也没有任何必要。

  像是候鸟找到了共同停泊在他乡的同伴,裴羽绛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暖流,让她一把勾住了Omega的指尖用力晃了晃:

  “余织宛,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