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知欲言又止，当她终于要开口时贺鹤却很不合时宜地发问，打断了她在心中酝酿许久的孤注一掷。
“我还以为你的身体只是个长不大的躯壳……你是怎么做到让一具死尸成长的？”贺鹤不无好奇地问道，身旁的少女已经渐渐褪去初见时婴儿肥的可爱模样，隐隐能窥见一些成年女性的影子了，贺鹤拿手比了一下两人个头的差距，玩味地笑着。
这可不是一般的傀儡，而是一个被盗匪残忍杀死的女孩，用特殊材料制作的魔偶或许也能一定程度变换形态，但能让一具多半已死的身躯像常人一般生长，这倒是值得注意的妙事。
沉默的付知脸上闪过的不自然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但贺鹤还是选择了一笑而过，她确实好奇付知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让死者的躯体如活人一般生长、活动，毕竟向时雁为了救回濒死的她可是花了大心力，想来即便对神秘的天机门来说，让已死之人“死而复生”也不是什么易事。
一时间气氛沉凝，无人开口。
良久，付知才又不安地询问：“听师尊说，月华师叔已经向掌门请命，在潜龙榜排议期间随行同去。多带几个人大概也没什么，你要不要同去？”
“怎么，迫不及待想让我到你们的大本营去吗？”
“……”付知想开口，却说不出话来，少女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指头，她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唇，喉咙仿佛被堵住了一般的感觉让付知有些沮丧，她说不出话来。
并非有什么神秘的力量阻拦她道出天机，但……付知下意识地伸手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睛，视野明亮、清晰的眼睛，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冥冥中操控一切的天道又会从她这里夺走些什么？她得到的又是否有价值到足以与失去之物相抵？
贺鹤背对着她，两个少女坐在石阶上不言不语，互不知晓对方的思绪与表情。
“你们俩在这里做什么呢？”付知被骤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龙瑞清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
师姐有些惊讶地捏了捏她的肩膀：“好像已经快有我高了，师尊没白养你嘛。”
龙瑞清一提起玉明便让付知浑身不自在，她误打误撞地撞破了两人的秘密，自那之后便总觉得师姐的话中意有所指，生怕自己掺和进两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中。
从北坞镇回来后付知因为“钱大妮”卧病在床，有好一段时间并未出去走动，这期间都是师尊躬亲照料，往常这样的琐事都是龙师姐负责的，而师尊……说实话有点笨手笨脚，人也不大细致。汤药尚且不论，玉明结丹已久，许久未曾接触人间吃食，更不会做饭，只会给她吃些辟谷丹之类的东西，不比龙瑞清样样精通。
最重要的是，在她养伤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龙瑞清都没有出现过。
难道是吵架了？作为懵懂无知的钱大妮或许应该十分好奇师姐的去向，但作为知晓内情的付知，她实在问不出口，只想着回避这个问题。
待她伤好得差不多了，能够下地了的时候付知才发现扶柳峰脚下不知何时起了一座十分简陋的茅庐，那便是龙瑞清现下的居所。
分明不久前两人还互相依偎，那般亲密……付知从未听过玉明用那样柔软的声音与人说过话，那日用黏腻的语调哭着诉说着爱语的人怎么转眼间便翻了脸呢？她只是想起当日便宜师尊的委屈告饶声便一阵脸热，龙瑞清又为何表现如此平淡？
师姐已然在扶柳峰下的茅庐中住了大半年，此事虽未被声张，但龙瑞清平日里常在主峰做事，众弟子都认得，算得上是槐叶之外有名的风云人物了，她平日里得弟子们喜爱，一出这事大家都不敢相信师姐究竟做了什么才惹得玉明长老如此生气。
大家都揣着好奇心，但对着龙瑞清状若无事的笑容却无一人能问得出口，大概推算出事情始末的贺鹤开心地看着热闹，付知也对那日之事渐渐明了，更加不敢在两个当事人面前谈起对方。
龙师姐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呢？小天机看着分明比自己实际年龄要小的年轻女子的笑容，那颗单纯的心无端有些发憷。
她下意识地弓了下背，露出钱大妮惯有的温和朴实的笑脸：“还足足差了一个头呢。”
“快了，不过几年的功夫。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只有贺师妹那么高。”龙瑞清笑眯眯地说。
付知被她揽着，发觉师姐的手越来越用力，以至于她难以挣脱，顿时僵住了身体。
方才普通师姐妹之间的平常对话酝酿出的平静氛围瞬间因龙瑞清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淡气息而崩毁，望着挂着与平日无异笑容的龙瑞清，付知却脸色一苦，她果然还是不擅长和这些笑面虎打交道。
“两月后的潜龙榜排议允许不上台打擂的长老弟子也随行前去观看……我已将你二人和徐师妹的名字从名单上删去了。”龙瑞清的态度让付知有些戒备，但没想到从少女口中吐出的却只是没什么所谓的通知。可奇怪的是龙瑞清却好像十分上心一般，微笑着嘱咐道：“此事无需声张，各自告诉师尊自己打算留在山中好好修炼便是了。我知道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不会听不懂我的意思吧。”
今日之事无需外传，以及虽说重新添上名字的法子多得很，却不许她们轻举妄动……
贺鹤也奇怪地看向她，独眼中显现出一些打量的神色。
“贺鹤”与“钱大妮”，虽说因师长的缘故与龙瑞清有了些许牵扯，然而说白了也不过是两个尚未筑基的入门修士罢了，徐幼晴更是如此，龙瑞清又有什么理由需要特别关照她们呢？
以她二人表面上的实力，说实话实在不值得注意。龙瑞清既然瞒着他人这样做，一定有什么谋算，可就算她有什么目的，此时该着眼的也该是众人目光之下的槐叶，大概率能够夺得连冠的天才人物必然在龙瑞清的计划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
若龙瑞清被太虚宗收买打算在赛前做些什么，三个炼气修士也难以造成什么阻碍，有什么理由龙瑞清非要将三人排除在外呢？
玉苍山上下最亲和的师姐对着两个少女悄悄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在两人有所反应之前便转身离开。
贺鹤与付知短暂地对视一眼，前者眼中突然闪动的兴致让付知心头一跳，果然，原来对此并无想法的凶星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眼波一转，目光在远处正身体力行地将实战经验灌注给师弟师妹们，对此处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槐叶身上蹭过。
“好像也有前往一观的价值。”她喃喃自语一般。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些，付知张了张嘴，心下一片复杂，一股莫名的紧张感突然扼住了她的咽喉，以至于少女的指尖都不自觉地轻轻颤抖起来。
贺鹤或许误以为天机门已然设下一场鸿门宴严阵以待，却不知道实际上作为唯一一个有能力使用换身池的人，付知在钱大妮的躯壳中所见所闻的一切都不在天机门的探查范围，而她从未向对她寄予了厚望的师尊透露混元境一行以来的任何重要事项，包括贺鹤已经发觉了她的身份，以及她与魔头暗中交易之事。
实际上，潜龙榜排议大小宗门世家云集，天机门属地一片鱼龙混杂，天机难以窥探，天道给她们的指示也并不多，她们对贺鹤了解实在浅薄，而淮海城一事之后这魔头的实力显露出冰山一角，更加令人畏惧。因而掌门交给付知的任务实际上是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拖住贺鹤，务必阻止贺鹤前往排议大会。
当然，在付知有意瞒报的情况下，天机门方面其实还不知道贺鹤已经察觉到她们的干涉，若是付知无法做到，那么不暴露的前提下就近与魔头接触也并不不可，宗门方面为了防范意料之外的情况也预备了许多计划。
而付知在长达半年的持续隐瞒之后，又一次违抗了宗门的命令，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诱使本来没有打算的贺鹤搅进即将浑浊的水中——她甚至擅自为贺鹤报了名，虽说现下被龙瑞清给删去了。
她看见了槐叶的命线将会在未来不久中断，自己有使命在身，一举一动都将受到天机门的限制，她的能力也实在不足以将槐叶从未知的危险中拯救出来，求援黎桧或向时雁或许更加合适，但付知可是天机门安插在此的间谍，怎么敢轻易暴露自己。
眼下最大的希望便是已经看破她身份的贺鹤。
少女抿了抿唇，她下意识地捏住袖口，此事只有她一人知晓，无论是被命线纠缠住的槐叶还是指示命星尾端光芒的分散——付知在天道示下的虚像中看见了许多年前在一身褴褛的乞丐身前停驻的女子，她闭口不言，因着诸位同门远不如标榜的那样以侍奉天命为己任。
她们从不知道槐叶将要遇险之事，自然不可能提前预料到付知的怜悯，更不知道她们一心坚信的天命之子周身光芒正在渐渐黯淡，反而紧锣密鼓地筹算着要如何从即将来到的巨大异变中攫取利益。
在走入换身池之前的一点犹疑让她对向时雁的事闭口不言，今日同样的犹豫让她选择与虎谋皮，将贺鹤提前拽入场中。
然而真龙性情诡异，实在难以让她安心投注全部希望，付知还要留有后手，以防贺鹤胡乱掺和、见死不救……
“你又在想些什么呢？”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徐幼晴用力地在付知的背上拍了一下，正在沉思的少女猝不及防被吓得发起抖来。
贺鹤被槐叶叫走了，此时只剩下付知一个人坐在方才的台阶上，安静地发着呆。
徐幼晴还差几个月才满十岁，长得小小一只，本就比“钱大妮”小了一两号，在她个子窜了不少之后更是对比明显，但高个少女转头看见友人的怒容时还是下意识地缩起了肩膀，她此时才想起来，自己今晨与徐幼晴约好了中午一起吃饭。
真可恨，让本小姐在膳房等了半个时辰！徐幼晴咬牙切齿地捏着钱大妮的脸，但不过一会儿便收了手，对方长得太快了，在旁人眼中大概是一副姐姐将就小孩的模样吧，想想就可气！
半天都没来，徐幼晴还以为大妮和爱欺负人的坏小孩一起，抛下她回长老峰中去了。
她比钱大妮小了四岁，大概对方也不大喜欢同她一起玩，只是性子太好嫌她麻烦也说不出口，平日里也更经常与贺鹤腻在一起，徐幼晴悄悄扁了下嘴，那个人心眼坏，脸上假模假样的，背地里肯定会欺负大妮。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说对了，但小女孩倒也没有对自己心里的不舒服太过意不去，因为高个的少女瞧见她眼角委屈的泪花，半蹲下身从袖中抽出手帕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
“怎么了？又跟谁吵架了？”
盲眼的女子与健全之人不同，好像将任何一个能视物的瞬间视若珍宝，更不理解那些目光交流的隐晦与规则，那双澄澈的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孩眼中的水光，仿佛明光穿透迷雾照进人心中。
徐幼晴与她对视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她讨厌被人当做小孩子哄，但委屈又止不住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努力不哭出来，小脸也鼓了起来。
肯定是在等她的时候又和别的弟子冲突起来了，徐幼晴的小姐脾气一掉就着付知是知道的，这么小一个人，谁也打不过，娇气世家子连骂人都不会……付知叹了口气，牵起了女孩的手。
她挣扎着浮出了水面，烟气翻滚一般的诡异池水好像争前恐后地涌入她的口鼻，池中骨瘦嶙峋之人仿佛被彻底吸取了所有生气一般，连挣扎的动作都有气无力。
付知咳嗽了两声，虚弱地翻过身来跪坐在池中央。
她感到一阵晕眩，一瞬间难以辨别光明视野的那一端是一场美梦还是她仍旧陷在噩梦之中。女子颤抖着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与健壮生长的钱大妮相比，蜷缩在池水之中的真身却愈发虚弱越发苍白愈发见不得人。
她转了下脑袋，做了一个好像健全之人环顾四周的动作，不着寸缕的年轻女子忍不住感到一阵失落。
这具身体已经支撑不了了，同其他秘密一起烂在她腹中的是一个十分容易辨别的事实——在付知无意识之时，她仿佛想要将自己的一切，力量、记忆、存在乃至生命都像那个虚假的傀儡传导一般，竭尽全力地奉献着。
她是如此渴望……
但是不能这样下去了，付知苦涩地想，距离她彻底变得软弱无力至再也挣不开眼睛还有多久，一年？半年？
死期近在眼前，再这样下去付知将会死于自己难以自抑的低劣渴望，她渴望一具健康的身躯，渴望同门的友善与关爱近在眼前，渴望毫无负担的明天，渴望不受束缚的自我，然而这对一个玩弄皮影的人来说仍然是过于荒谬的奢求，付知颤抖着，撑起身子试图起身走向池边。
在她站起来之前便被人攥住了左腕，盲眼少女迟钝地往回收了一下手，却没能挣开，她一言不发地任由那人踏进水中，给她披上外袍。
“你不该蹚进来，”她用嘶哑的嗓子说，“池水对你的身体有害。”
“你能在里面一待一年多，却连我踏进来一只脚都不让？”来人一如既往的阴阳怪气，“我怕小师叔连离开池水的两步路都走不动了。”
付知沉默，这位不知名不知脸的师侄取代了侍奉的弟子，一定没什么好事。
少女轻而易举地将她横抱起来，付知瘦得吓人，骨骼边缘甚至将对方硌得疼了。盲女顺从地弓起身子让她能将自己整个拥入怀中，看不见对方欲言又止的复杂表情。
“走吧。”
“你早知道师祖她……”
“走。别告诉我你听不懂人话。”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付知时1时0是我的错觉吗？感谢在2022-05-30 23:47:07~2022-06-01 23:56:4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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