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与世殊伦>第十章

  魏婴不傻,他幼失怙恃,四载乞儿生涯让他体会到世态炎凉,所以但凡有人对他一分好,施上一丝恩,他都会报以涌泉。

  可是,心怀情义,感恩有报,不代表他会愿意被欺骗被瞒哄,何况被瞒被骗的事,还事关他的已故双亲。

  曾经,魏婴以为,江家姐弟才是他生命里最亲的亲人,可这一路行来,聂怀桑却让他亲眼看见,亲身体会什么才是亲人。

  蓝湛与江澄一样同魏婴并无血脉亲,江澄与魏婴自小长大,魏婴同江澄也未差几何,然,凡事魏婴都得相让江澄,处处赔着小心存着在意,否则江澄就恼了。

  蓝湛却不同,尽管他寡言少语,又不善表达,但却处处相护魏婴,二人同岁,可魏婴却总觉自家可以倚靠蓝湛。

  只要有蓝湛在,魏婴永远不会担心自家会被放弃,或者是误会曲解。

  怀桑?魏婴如今是实打实把聂怀桑当自家老子,又怎会对怀桑之行事有曲解?

  同时,也是自怀桑对他们的态度与管教,以及这一路上所见所思,魏婴终于觉得,其实他以为的疼爱,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的疼爱。

  就象蓝曦臣曾评说过他,“愿意去做些出格的事情”一样。

  其实,魏婴并非是“愿意”,而是他并不能分得很清什么是“出格”,因为,从不曾有人真正去教过他。

  江枫眠的确待魏婴亲和,对之极好,可那“好”却总是让魏婴身处于江澄的妒忌与虞紫鸢的怒气与鞭子之下。

  就象魏婴喜戏水,常常在山间嬉顽,若是江枫眠见之,顶多一笑,而虞紫鸢却是破口怒骂,江澄会杏目瞪圆,心存妒羡的同魏婴闹闹小脾气,江厌离也只是摇头叹笑罢了。

  然,蓝湛会别开头不理他,等他问时,才红着耳垂告诉他,世有定法,太过与众不同,终会为众者忌,成为那被风摧折的那株独秀。

  被称“老爹”的怀桑会告诉他,戏水过多,不仅湿裳失仪人前受人诟病,更易损阳气令湿邪入体,纵不成病,时久后也会令心神易受魔袭,故,他们相阻,乃为其好,而非是恐逆世情而已。

  乍看之下,似怀桑与蓝湛对魏婴太过严苛,可细品,非是至亲至近之人,谁愿冒令人生恼之险来说这些逆耳之言?

  左右你魏婴是死是活,是好是歹,又与旁人有何相干?是狂放受人排挤诟病,是粗野让人暗生鄙夷,非关己事,又何用理?

  魏婴不是个顽劣得不知好歹的,真心好意他也会品,一路所见他也会想,何况有聂怀桑在,飞升老祖还教不了个孩子,那才真成笑话了。

  而聂怀桑首先教的,便是江/氏家训“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阿婴,你可知江家先祖是怎样一个游侠么?……不知其事,你便难解他言,自然也就不能真解其训。”

  因除祟错过宿头,聂怀桑也只得带着俩便宜儿子,草草寻个废弃的草庐暂宿。

  见天晚欲雪,怀桑便给他们备了些暖身的药膳,因炖煮需时又见蓝湛有些畏寒乏倦,便用狐裘将之裹成个白毛团子模样,又让魏婴披上熊毛大氅,方以言直诉江/氏先祖生平:

  “江氏先祖名固,字择善,原是云梦耕读人家之子,幼时聪颖拜在名散修门下为徒。

  那时正逢前朝君王昏聩,四方动荡,有西来妖人驱凶尸妖兽来犯,江固时当热血投军御敌。

  然,君王只知高乐,朝臣无分文武皆尽顾自家奢华享受,何管治下苍生死活?前方将士的浴血,不过是成就了那些腐朽之辈的最后狂欢而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话,便是在江固意识到前朝的腐败后,心生所惑,求问于当时守关大将严坤,严坤的回答。

  严坤曰:‘吾何不知此乃徒劳?然,身后之地,乃父母兄弟妻儿宗族存身之所,战之非为君王事,非恋身后名,无非不得,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非乃吾辈不知死,乃因家国之重也。’

  江固虽不曾同那位严将军般为国为家死战,而是选择做了个游侠儿,却将将军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立为家训,意在告诫后辈子孙们,江家子孙要有能不顾一切,为苍生正义请命的心念。”

  聂怀桑抬眼看着听得有些入神的魏婴,那双乌眸似带冰刃般凝注在他脸上:

  “阿婴可知,何谓‘侠’?”

  “除强扶弱,匡扶正义。”

  魏婴忙笑开来高声答道,可却对上蓝湛的大白眼后,又有些不确定起来,挠挠后脑勺,声音也低了些:

  “大概……,就是这样……吧!”

  “如果这叫‘侠’,那就不是侠,是匪了。”

  聂怀桑差点儿被这货气笑出来,难怪他从前行事总觉有些荒唐好笑,没出大辙还真亏这货心地还算纯良,这都学些什么东西?

  聂怀桑一时没忍住,抬扇就敲了魏婴个“粟子”,笑骂道:

  “除强扶弱?你除谁家强扶哪家弱?若你所见之弱,却是曾经恃强凌弱之辈,你之所为便是助纣为虐,与匪何异?

  匡扶正义?这天地世间,何者正义何者为邪,你能一眼辨之?若那恶人所行乃益万民,你是阻是助?那善者广有清名,却一事陷万民于水火,你是杀是救?

  且,你又以何能断人善恶,晓事之黑白?是凭人论,凭己断?若论之不清,又当何如?

  况,我辈修仙虽已不以俗论,但身在红尘,又怎可一味自恃身份骄人而欺人?如若因己不同而蔑苍生,我们岂不本身就已是恃强凌弱之辈,又有何正义可言之?”

  魏婴忽然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下意识苦个脸转向蓝湛,轻声开言:

  “蓝湛,我有点儿晕,侠义不是这么解么?”

  “明之不可为,也愿为家国苍生献命者,可称侠义。”

  蓝湛俊美清冷的脸上有丝动容,他觉察到父亲(聂怀桑)是真的象教孩子般教魏婴,除了有些手痒想把某人给揍飞,也有些小小的醋意。

  ——被父亲指点,这原是他一个人的待遇。

  可蓝氏的教养让蓝湛做不出那些“失礼”之事,就只能在心中不悦而已,到是看魏婴这副蠢萌傻样后,心里快意了些。

  魏婴挠挠头,他想问的是,明明好象大家都说得差不多,怎么老爹会说他错?没懂!

  “那些成日为私怨利益,高来低去,口口声声侠义,却往往损及市井小民生计的,也配称‘侠义’,那侠义也太不值钱了。

  就如你魏婴,若仅是升斗小民,成日挑菜卖菜为生,旁人眼中不值几何的数文小钱,却是你一家人的口中粮身上衣,少一毫也得缺口粮,让家里有个人吃不饱时。忽里蹿腾出那么个‘侠士’,高来低去踩坏你的菜,弄烂你的筐不顾而去,还将你推向他身后拿大刀片子追砍他之人,让你无辜成他人刀下鬼,你做何想?”

  聂怀桑对自家这白捡来的便宜儿子也是服到家,那些个古灵精怪的符箓法咒都能弄明白还能自创,怎地这点儿事就点不透?

  想来是藏色散人皮得太过,把这“皮”之一途给魏婴太多,到闹得在别的上面竟似个傻子一般。

  怀桑也是无法,捡都捡了,再丢出门去说“不认识”实在有些掉价得紧,只能捏着鼻子认栽,耐下性子来教:

  “我辈修仙实则修心,仁义乃是根本,所谓仁义,并非仙门同道称之便罢,看的是你为这芸芸众生做了什么,为自己做了什么。

  别以为说为苍生舍小爱而大爱的鬼话,连自家的至亲家人和自己都不爱的人,又岂会爱天下众生?

  这里头的道理说简单也简单,也就不过是‘问心无愧’四字,可这四字虽简,要真做到,又何其难,毕竟谁也无法自问没在无意时做过利己损人事。

  故,也就只能做到,非出己心以私损人而已罢了。”

  好吧,皮皮羡认栽,以头抢地的承认,以前自己皮错了。

  魏婴从前在莲花坞时也做过摘人莲蓬,偷人梨杏的事,被人告到江枫眠面前时,江枫眠总是笑脸赔情了事,事后也不曾多责,而不巧被虞紫鸢撞见,也不过罚他跪祠堂,受个几鞭紫电长记性,江澄会抱怨,师姐会安慰。

  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是件于他看来是玩乐之举,于旁人言却是事关生计糊口的大事的事。

  顽劣?不,魏婴的顽劣只是幼无所教,他只能通过这样的举动来博取旁人的关切,只是他不知,他的举动却又让自己陷入另一种泥泽。

  ——江枫眠关切到他,所以江澄会心中生妒,虞紫鸢会疑神疑鬼,而魏婴故去双亲便成了虞紫鸢发泄不满的去处,也让魏婴心结难解。

  时久日长,魏婴也就被动的接受了虞紫鸢的言论,以为是自己母亲之故令江枫眠夫妻不示和,也就对江澄更气弱三分,极力呵护近于讨好,也让江澄养成了“魏婴得围着我转”的脾气。

  如此循环往复之下,魏婴所受之教也就扭曲掉,以至养成个直白近乎蠢性子来,爱争胜好强,然却又暗中自卑的性格。

  聂怀桑就是看穿魏婴这毛病,才打算给他扳正过来,怀桑不希望日后有朝,因魏婴这明傲实卑的毛病让蓝湛受委屈。

  怀桑还记得,当初魏无羡乱葬岗初出,失了金丹后心极敏卑,在误会蓝湛好心后,把担心他的蓝湛一番好刺,那月华清辉似的人难过的模样,让无意撞见的怀桑也觉心怜。

  可那憨子,蓝湛担心他,他去刺蓝湛,伤人的心。江澄不甚在意于他,连他金丹有异也没发现,还说他酒喝多了灵力倒退,他也忍下去赔笑以待。

  这般天差地别的相待,别说怀桑看了火大,任谁见也得暗骂魏婴声无心无肝不通四六。

  因此,虽知魏婴赤子心肠,亦知其救助温情一脉,将温宁炼为活尸并无错处,怀桑也未曾想过要助他。

  毕竟那时清河的局势也未见稳,金光善那老不修也动作频频,怀桑根本就顾不上。

  就是后来血染不夜天,非见温氏无辜受戮,魏婴自尽时蓝湛那伤心欲绝模样,聂怀桑也不会出手相救将人藏起来。

  若非后来兄长聂明玦身故,有的事怀桑又不便自家出面,才把魏无羡丢出来,否则,他大概还得被藏几年才能出现。

  为何不告诉蓝湛?

  为什么要告诉?当初温晁主持众家听训,聂怀桑故意装晕,蓝湛可是手都没伸。

  同情归同情,我辛苦救人,救完后你俩高山流水去了,我被挂墙头上吗?

  说白就一句,其实聂老祖也是个有脾气的小气人。

  也是如今年岁已长,蓝湛也好,魏婴也罢,在他眼中都是子孙辈的看待,才有这耐心照应。

  耐下性子的聂怀桑细细讲解着为人之道,待人之法,不觉汤浓味鲜,便盛了与蓝湛、魏婴分食,他却手捧汤碗看向门外,缓声开言:

  “天寒将雪,风大彻骨,道友不妨屋内避寒。无以为待,药膳一碗,旺火一堆,也尽可待客。”

  “老夫修行之法为世所忌,就不进去讨扰了。”

  门外暗影中传来苍老语声,低哑如同年木击朽梁一般,带着种浓浓的灰暗意味,轻叹:

  “彼时,若也有人如此细心教导提点老夫,老夫也不至……,世间千般事难料,可最难料的,却是人心。”

  “不过是以符箓入道,以邪诛邪的法门,道友身上虽有怨气却无血煞,不过是修得诡道,又不是行了邪途,进来一坐何妨?”

  聂怀桑起身相迎,语声低缓,却似惊雷般在听者耳中响起:

  “就是道友不惧寒,你怀中那位却挨不得,他的灵识不稳,再不施法,就要散了。”

  “你……”

  那苍老语声似被惊吓一般,迟疑了一下,方长叹道:

  “那也是他的命……”

  “那当然是他的命,掺和进藏色散人夫妻同人的恩怨里,没被人一掌打死当场,还劳你偌大年纪还带他四下奔走续命,今日还撞上我,不是命是什么?”

  聂怀桑秀眉一轩,明眸轻挑,寒光冷电凝注,冷笑开言:

  “还不把你家那惹事儿子带进来,要本座亲自请么?”

  “不知是……”

  “你想他死,就尽管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