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丛的大脑懵了一瞬,听见对方的话才倏地一下弹开。

  他的耳朵由于太过尴尬而微微发着烫,还有那么点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不是故意的。”路丛别扭地挪开视线,又没忍住往那人身上瞄。

  对方一身素色,默默注视着路丛,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往墙边一站还挺低调,所以起初路丛压根就没注意到身后还有个人。

  他个子高了路丛一截,因此看向路丛的时候需要微低着头。

  路丛只能看见对方露在外的眉眼,因为挡了大片光线,对方的视线一同被藏匿在黑暗下。

  但不知道为什么,路丛被他盯得一阵头皮发麻。

  “没事,没有受伤就好。”

  对方说完这句话,路丛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目光,耳朵仿佛烧得更旺了。

  “哎景识,来得正好,搭把手,这死胖子快沉死我了。”一旁的瘦子出声打断。

  在一旁看热闹的路丛听见这名字怔了一秒。

  然而还不等他仔细思考,就听见那醉了酒的大佛半路恢复了理智,张嘴咆哮,“胖子是粉丝给我取的爱称,不准你侮辱胖子!”

  瘦子响起生无可恋的声音:“行行行,小胖胖,好胖胖,咱能不当着路人的面丢人吗?”

  “他们夸我都来不及,谁会说我丢——”他话说了一半就控制不住地弯腰开始吐:“呕呕呕——”

  路丛:“……”

  他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两步,当个自觉的路人,把身子背了过去。

  薛景识的态度不同于刚才那么从容:“怎么喝这么多?”

  “先声明,我只喝了半瓶。”严容压低了音量说话,“这不是因为你和傅队没来,胖子就说把你俩那份喝了。”

  “茗哥他们怎么说?”薛景识问。

  “说是既然夺冠了,该庆祝就庆祝,权当放松了,别误了训练和直播就行。”严容说完,听见康乐栖不舒服地哼哼,乐了。

  “胖子,吐完了没?回去睡觉了。”

  康乐栖哼完就消停了,眼睛都没睁,显然已经提前入了梦。

  “走吧。”薛景识架起康乐栖的胳膊,刚转身就定住了,没料到眼前的人还没走。

  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路丛后知后觉涌上不自在,话都不会说了,最后只能干巴巴地问:“还需要我搭把手么?”

  薛景识挑了挑眉,示意了一下严容那边:“两个人够了,谢谢。”

  路丛移开眼,语气淡然:“哦,不客气。”

  他似乎听见对方促狭地笑了一声,说不清什么意思。

  待三个人完全消失在路口后,路丛才忍不住“啧”了一下,略显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墨迹了?

  想到刚刚跟个傻逼似的留在原地,路丛理了半天也没理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走。

  手机恰到好处响起铃声,路丛看见陈故燕今晚打来不知道第几通电话,犹豫着还是接了。

  “小路啊。”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妈妈说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想着我来试试,结果你还真接了。”

  路丛顿了顿,不知道为什么是彭伟打的电话。

  他开口叫人:“彭叔叔。”

  “哎。”彭伟应道,“我来问问你,今晚还来我家住吗?你妈妈成天跟我念叨你。”

  对方的语气很温和,除开其中某个疏离的字眼,态度上挑不出什么毛病。

  路丛不自觉攥紧手,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要回去。”

  彭伟笑了笑:“听你这么说叔叔就放心了,早点回来,别让我们担心啊。”

  挂断电话,路丛在便利店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

  他逐字逐句地读完了贴在门口的那张招聘信息,到底还是没走进去。

  路丛到马路边上拦了辆出租车,报了地址后就闭上了眼睛。

  他几乎一路上都在想到别人家后应该说些什么,又怎么面对陈故燕。

  妈,其实我也想你。

  我最近在学校没惹事。

  我不是不想回来,我只是不想回别人的家。

  ……

  脑子绕了一圈,发现没有一句作为开场白是合适的,为数不多的肺腑之言一句听着矫情,另一句听着还挺伤人。

  还不如不说。

  “同学,到门口了。”

  前排的司机出声提醒,路丛睁开眼,窗外早已变成了另外一道风景。

  出租车开不进去,他只好下车走了一段路。

  路丛在联排别墅间大步穿行,家家户户的灯火相互交映,照亮长空。

  这里的绿化做得很好,一砖一瓦甚至是一草一木都沾上了富贵气息,和它外表看上去的一样光鲜亮丽。

  路丛绕了几次路,行为举止间无声透露出对这里的迷茫陌生。

  最后他越过繁茂的小树林来到一处广场上,现在这个点几乎没什么人了。

  路丛忽然有点后悔,后悔自己的冲动。

  他心烦意乱地拿了根烟,刚点燃,就看见右侧方不远的别墅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周围的环境还算亮堂,导致他一眼认出对方是他妈。

  陈故燕身着一袭淡雅的米白色过膝裙,黑卷发堪堪过肩,她双手抱臂矗立在家门口,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大门的方向,好像是在等他回来。

  撞见这一幕,路丛心里的某处角落似乎软了一块儿。

  他一口烟没抽,走到垃圾桶旁边灭掉了。

  刚抬脚,路丛突然听见了彭立卿的声音。

  他顿在原地。

  “妈,你怎么在门口不进去?”

  陈故燕上前取下彭立卿的书包,关怀备至:“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跟同学算了一道大题,做得有点久。”

  “累坏了吧,待会儿给你煮芋圆豆花吃。”

  “谢谢妈。”

  周围太过安静,以至于路丛能清晰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看着两人走进门,恍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支没有燃尽就被丢弃的烟头。

  没有在外面待太久,路丛抱着早死早超生的心态按响了门铃。

  他先是听见拖鞋声,很快门被人往里打开,彭伟笑吟吟地让他进门。

  “别站着,先坐下。”彭伟指着厨房和路丛说,“你妈想着你这么久没回来,准备给你煮豆花吃呢。”

  路丛仿佛丧失了语言功能,只知道点头。

  他垂着目光,下意识敛了身上吊儿郎当的劲儿,有种与这里说不上来的格格不入。

  彭立卿从房间里出来,朝路丛面带微笑:“哥,你还是回来了,谢谢你还愿意想着爸妈。”

  路丛好一会儿才接话:“嗯。”

  不光话听着刺耳,连带对方的表情路丛都看不顺眼,像极了三好学生上升旗台讲话,既不真诚却也挑不出破绽。

  这时候陈故燕端着甜豆花出来了,路丛一言不发站起身去帮忙。

  等他和陈故燕一起进厨房,陈故燕才说:“又瘦了,你爸最近没好好给你做饭?”

  路丛没看她,“我自己做的。”

  陈故燕叹气:“说了让你过来住,不让你去你爸那儿,非不听。”

  闻言,路丛的嘴唇绷得冷直,他忍不住强调:“我就回来住一晚上。”

  路丛话少,到了餐桌上更甚。

  他从头到尾埋头吃豆花,鲜少有主动接话的时候。

  彭立卿跟他爸聊着天,不一会儿就提到了成绩,说这次月考又进了年级前二十。

  彭伟十分高兴,还让彭立卿回头给路丛补课,都在一个班级方便相互照应。

  路丛的成绩大家都有目共睹,平日里在学校的作风光凭这一头叛逆的红发就看得出来。

  他硬着头皮道了声谢,食不甘味吃完豆花就打算回房间。

  彭伟叫住他,“小路,你过来一下。”

  路丛不明所以,只好在对方旁边坐下。

  “我和你这么长时间没见,聊聊天。”彭伟说,“这段时间你回你父亲那边住了吗?”

  “回过几次。”路丛不知道对方为何提起路朝群。

  彭伟点头,喝了口茶,“你父亲最近是不是遇见了一些困难?”

  路丛瞬间绷紧身子,“……我不清楚,我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

  “你别紧张,”彭伟看出他的状态,笑了一声,“你爸爸上周单独找过我,说是家里有老人病重,同时在抚养你这方面也有些困难,急需一笔钱。”

  “虽然你妈妈已经把你接过来住了,但他总归是你父亲,有义务抚养你,我也不愿意看着你跟你父亲受苦。”

  对方没明说,但落在路丛耳朵里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意思,好像在说彭伟这笔钱是为了路丛才肯借的。

  路丛的音量压得很低:“他借了多少?”

  “不算多,十五万。”彭伟没有隐瞒,“一开始我是不打算让你知道的,但深思熟虑后,还是认为你有知情权,钱能用在刀刃上自然是最好的。”

  沉默了半晌后,路丛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彭伟鞠了一个躬:“这笔钱我会还的。”

  一秒都待不下去,路丛有些狼狈地回到房间。

  他下意识反锁门,私密的环境让他有种久违的踏实感,仿佛呼吸都顺畅了。

  路丛不用细想都知道路朝群借钱拿来干什么,家人只不过是一个幌子。

  忽然有种无力感。

  他靠在门板上,许久没有动。

  良久后,路丛动了下有些僵硬的身子,他走到窗边吹风,麻木闭塞的大脑忽地一下通了气,连带着所有感官渐渐恢复知觉。

  甜。

  嘴里还残留着芋圆豆花的甜味儿,腻得他牙根都开始难受,甚至是反胃想吐。

  想喝水还得出去接,路丛烦躁地骂了好几声“操”,想着渴着总比丢面儿好。

  隔壁房间忽然响起音乐声,他默念几遍“不是自己家的窗不能砸”,压着脾气把窗阖上了。

  虽然不完全了解彭立卿,但路丛基本摸清了对方的一些习惯。

  就比如对方写作业的时候一定要听纯音乐,满足自己影响他人那种。

  路丛从裤兜里掏出有线耳机,随手点开某个视频软件。

  首页推了很多热门视频,路丛滑了几下,没看见什么感兴趣的。

  他从头一路拉到尾,最后又倒回去,正想着切软件,紧接着页面蹦出了一个直播窗口。

  【快来看识神直播吧~】

  路丛盯着上边的两个字还在出神,不料手指离屏幕太近,一个误触就点了进去。

  画面中,绝地求生第三人称视角,原本还在奔跑着的人物下一秒抬枪开镜给了敌人一个瞬狙。

  一枪爆头。

  路丛正好看见这关键的一幕。

  “欢迎这位——小路总。”耳边骤然响起一把男声,乍一听就跟对方贴在路丛耳边说话似的。

  这道声音停了片刻,“名字很可爱。”

  路丛看见满屏幕的“啊啊啊”才意识到刚才是主播在说话。

  但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路丛没深究,很快听见耳机里再次传来了对方的声音。

  “现在已经很晚了,希望下次可以看见小路总早点儿过来,”他隐约听见主播的笑音,“最好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