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二人便已洗漱完毕,连巡逸自然依旧是留在义庄,非但如此,他还得再留宿一宿,因为那尸体还未验完。

  方才水潭中,连巡逸担心俞河对自己有所误解,便只好将自己的过往挑了些不打紧的说了出来,实言相告自己对蛇虫鼠蚁之惧怕,见着了死尸上的虫子才如此失礼,又请求俞河谅解。

  俞河本来还在自生闷气,听完连巡逸的自述,哪还能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匆匆洗刷完回房间便去给连巡逸收拾今夜住处了。

  上回连巡逸走后,杂物房便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要收拾起来,又得再费番功夫。

  俞河正搬着东西,忽而瞧见了角落里显眼的耗子屎——毕竟不是住人的屋子,闹耗子倒也常见。

  只是方才刚听闻连巡逸惧怕此物,便在房间里发现了耗子踪迹,这倒叫俞河有些为难起来。

  上一回连巡逸夜宿义庄杂物间,他前去敲门的时候,曾听到房内有奇怪的动静,想来是受此物惊扰。

  再往前,连巡逸受惊吓跌倒之时,似是因瞧见了他手里的蜈蚣。

  如此惧怕,若再叫连巡逸睡在此屋,倒真成了折磨。

  可义庄里能住活人的屋子拢共就这俩,难不成又要叫连巡逸与自己同榻而眠?

  俞河犹豫半晌,似乎也没有二选,便将拎出来的那只枕头又摆回了自己屋里。

  夜里,连巡逸见又是与俞河同塌而眠也松了口气,比起在杂物间跟耗子睡,当然是俞河这边更好。

  只是俞河似乎羞于承认自己突如其来的悉心关照,只说是杂物间没收拾好,他便也不揭穿了。

  翌日,俞河上报狄县令,无名男尸死去多日,难见致死之因,若有疑异,当追溯尸源。

  狄县令便命连巡逸写了尸首特征,张贴榜上,待人前来认尸。

  此事过后,兴许是那日水潭边俞河突然的逐客令让连巡逸心中也有了芥蒂,虽说二人最终是把话说清了,可这几天,连巡逸也没再往义庄那边去。

  义庄又恢复了从前的死寂。

  俞河心中颇不自在。

  平日里与衙门一众向来关系不和,有什么不痛快,当即便可对街互骂,即便是衙门有何事需要众人同做,衙差也没少给他使绊子,于是以牙还牙,挟私报复之事他也常做。

  可如今与连巡逸这么个算得上光明磊落之人共事,此前积累的生存为人之道几乎都派不上用处。

  这天,俞河忽然便梦见了老俞——也就是他爹。

  仍旧是在义庄的模样,两人坐在门口,似乎在等什么,老俞搓着手,时而看他时而踱步向桥头。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是哪家有白事,一队人披麻戴孝,敲敲打打路过。老俞急切上前对打头的那个说了什么,对方连连点头,众人忽然一脸喜色来拉他,让他瞧瞧“新娘子”。梦中的他如牵线傀儡,被簇拥着浑浑噩噩上前,只是他定睛一看,哪有什么喜轿,分明是一口挂上了红布的棺材!再低头一瞧,自己身上不知道何时穿了身红色的喜服,可袖口长得夸张——竟然是身红色的寿衣!

  他胸口一窒,立时醒了过来。

  天还没亮。

  俞河扶着额头,又慢慢躺了回去。

  老俞过世后从未托梦与他。

  有时候他甚至会心虚老俞是否已经知晓他将尸骨遗失之事,故而生他的气,不愿前来。

  如果这是托梦,老俞难不成是来催他早些娶亲么?只是这梦未免也太晦气了些,叫他想起了诸如阴婚之类的事。

  俞河睁着眼睛再无睡意,手无意间碰到了床里侧卷起来的那床被子,那是前几日连巡逸睡这边的时候拿出来的,还没来得及收拾回去。

  说到阴婚又怎能不想起连巡逸?兴许正是这些日子经常与他在一起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俞河心道,也就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穷秀才,连虫子也怕,却还三天两头往义庄这边凑,也不怕坏了名声。

  ——虽说现在也不来了。大概是之前未曾想到这茬吧。

  俞河闷头翻了个身暗想,也罢,这义庄本就不是什么人都能常来的地方。只是本以为这县衙之中总算是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想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正欲睡个回笼觉,却听得屋外头有动静,似是有人来访。

  俞河赶忙起身,心中竟是隐隐松了一口气,兀自腹诽——不是不来了么?怎么还是来了?

  待一开门,却是许久不见的大嘴巴衙差。

  俞河登时就垮下脸来。

  大嘴巴衙差察言观色,觉出俞河似是不太开心,可又不知是哪得罪这位爷了,只得把连巡逸托他带的吃食摆上桌。

  听说这是连巡逸捎的,俞河的脸色又稍稍平复了些。

  与大嘴巴衙差攀谈几句,才得知近日衙门事务繁忙,过阵子只怕义庄这边也有些事要委派下来,叫他提前做些准备。

  俞河听得莫名,不知自己这义庄要提前做甚,莫非会有许多尸首待验?衙差也想不出个眉目,只得随口嘱咐道,”那就先把你隔壁那间屋子收拾出来,指不定哪个弟兄要在这歇上十天半个月,总不能再叫人睡你那几口大箱子。”

  俞河不耐道,“不睡就滚,有地方睡还挑三拣四。”

  大嘴巴衙差是知道俞河脾气的,闻言也不好再劝,便起身告辞了,只是临到门前还讨价还价了一句:“多少还是得备个床褥吧,再不济多条席子也成啊,其他弟兄倒是无所谓,可连兄弟那身板在这木箱草铺上躺个把月,那指不定要散架。你看人家还给你带吃的多贴心,你倒是也……”

  话还没说完,俞河早已经关上了门。

  只不过晚些时候,俞河去了趟市集,再回来,便带了一床被褥。

  俞河心想,这也不是只为了连巡逸一个人准备的,衙门差役众多,他又如何提前知晓来的是哪位,横竖都是在衙门共事的,总归还是要好好与人相处才是。

  殊不知,衙门众人愿自请前来义庄办差的就连巡逸一人,即便是狄大人将差事交予其他衙差,也少有人愿意在义庄住下——除了连巡逸,他甚至还往里头添置了些起居用物,渐渐的,义庄这间杂物房成了连巡逸的专属。

  俞河对此并无异议,毕竟比起衙门里其他关系不太融洽的那些衙差,这屋让连巡逸住着也没什么不好的,原本杂物房里那些纸马物什已经搬去了空置的停尸堂,连巡逸每回过来都会仔细整理归置,顺带连同他的屋子一并扫洒收拾,比之从前,屋里屋外都称得上是焕然一新,就像是突然有了些许人气。

  俞河有些犯浑地想,这义庄里若有这么个持家的女人,义庄便真的是家了。

  倘若老俞泉下有知,想必也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