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窃尸案后,连巡逸又留在衙门抄录,俞河则照旧回到义庄,有事听谴。

  然而安生的日子总是不多,这天衙门有人来报城郊外河道边有具死尸。

  俞河前去验查,狄世廉作为县令需亲自到场,连巡逸便也跟着去了。

  死尸原先是泡在城郊河道里的,被俞河拿捕具打捞了上来,天气较热,尸首肿胀,已然无法看清面容。

  “如何?”

  “已无尸僵,鞋履都泡没了,是男子,衣着看是平民。”俞河掰开死尸的嘴,端详了一阵,“是失足落水还是被害还得抬回义庄,备些工具查验死因后再说。”

  “好的。”

  “嗯?”俞河转头一看,连巡逸却不知怎么竟还拿了笔册,站在一旁记录着,而周围其他人则远远看着热闹,连狄世廉都站在那人群之中朝这边招招手。这具死尸气味异常难闻。俞河作为仵作,凑得最近,这么会儿已经有些受不,太臭了。连巡逸倒像个没事人一样,边写还边抬头四处看。

  俞河好奇,但他也不识太多字,便没凑过去看,转头招呼衙差和自己合力将尸体运回衙门。

  尸气恶臭异常,衙差不怎么愿意上前,偏偏今日大嘴巴衙差不当值,俞河正想着如何开口,那衙差竟然独自跑到一边呕吐去了。

  俞河脸色有些难看,这衙差也不知是真吐还是装吐,无非就是不愿意做这差事。

  若是往常,他早该破口大骂了。

  横竖跟这群衙差合不来,他自己也不是不能搭个担子独自将尸体拖回县衙。

  可这尸首还未细验,当着狄县令和连巡逸的面,他总不能就这么破坏了尸首。

  于是只得僵着身蹲在尸体边,等那衙差吐完了回来。

  连巡逸似是看出了俞河的窘境,见那衙差吐半天磨磨蹭蹭的不愿过来,干脆自己去抬那尸体担子。

  俞河有些意外,照理说连巡逸也是个师爷,不该做这种事,但见连巡逸神色坦然,再者他也着实没耐心再等那衙差,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了声谢。

  二人这便一起把死尸运回了义庄。

  照以前,自然是剩俞河一人慢慢查验,可也不知是不是狄世廉的吩咐,连巡逸竟也跟着留了下来。

  俞河看连巡逸脸色如常,不由奇道,“莫非你闻不着气味?这死尸形状可怖,你瞧着不怕?”

  连巡逸闻言停下笔,冲他点点头,“只要不盯着看便还成,至于气味——我这鼻子确实不怎么灵,许是年纪大了,觉着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俞河闻言忍不住多看了连巡逸几眼,虽说他年岁较长,可许是常年读书习文的缘故,瞧着面相倒是比俞河还要儒雅年轻。

  这般样貌,说自己“年纪大”,未免有些自贬过谦。

  俞河边腹诽读书人就这臭毛病边掏出备好的腌姜罐子,往自己嘴里塞了几片。想了想,看在今日连巡逸帮自己抬尸的份上,便主动递了几片姜给连巡逸。

  连巡逸不明所以,俞河道,“除秽气,要验很久,含着别吐出来。”

  连巡逸手里还拿着纸册和笔腾不出手,便稍稍迟疑了。

  俞河却以为他与其他人一样,都嫌自己刚碰过尸体的手不干净。

  虽说方才已经洗过手了,可旁人眼中大概并非如此——在衙门当差这么久,类似的事情不是头一回遇见。

  俞河便不再多话,转而将姜片塞回自己嘴里。

  连巡逸正想着张口去接会不会有些冒犯,却见俞河黑着脸独吞了姜片。

  不由心下忐忑,往日里俞河极少主动与人示好,今日突然来这么一手,也是令人惊诧。不过这好意来得也太转瞬即逝了,叫人有些莫名,见俞河转头去验尸,只得匆匆跟上去记录。

  尸首已经泡肿,难以辨清面目年岁,只能转而检验口鼻内是否有沫①。

  俞河低头凑近已经泡得番张开的死尸唇口,眯眼仔细观瞧,又查看脖颈处是否有伤痕。而后又翻了翻尸首头发,轻易便捋了些下来,从上面捏下一缕水苔,小心放在了一边的布巾上,再翻看是否于头部毛发隐蔽处有伤。

  再观其瞧死尸头面连遍身上下皮血都呈青黑色,且已有褪皮的迹象,俞河暗中点点头,像是心中已有定夺。

  又以手缓缓按至尸腹部,已见肿胀,俞河越发小心了些,再掰看双手仅剩的皮肉中是否还有线索……

  连巡逸从方才俞河动手开始,便不由自主看起俞河验尸。那具死尸已肿胀青黑,俞河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游走其中显得惨白而显眼,连巡逸微微屏住了呼吸,俞河此刻全部心思都在那具死尸上,仿佛已经闻不到尸臭,神情漠然又有一丝探究,似乎想听听死去的人还有何诉求。待见俞河翻过尸体又是一番查验后,用筷子从死者的背上夹出什么,忍不住凑上去看——竟是米粒大小的蛆虫②。

  ……

  俞河才把蛆虫小心夹出来放在布巾上,回头发现连巡逸冲出了停尸堂干呕了起来。

  俞河倒是有些意外,随即却又暗道,这才是常人该有的反应才是,于是并没停下手中的动作。

  待全部翻查完,将尸体整理后裹上裹尸布巾,俞河把手泡进事先备下的药水中祛味,再转头便看到连巡逸抱着纸册坐在门槛边,也不再写了,脸色难看地盯着这边,似乎是发着呆。

  俞河擦干净手,走到门口正要弯腰扶起连巡逸,却见他往后躲闪。

  伸出去的手扶了个空,俞河脸上有些讪讪,“我洗过手了。”

  连巡逸闻言似乎才回神道,“不是……我……”

  俞河也不再多言,侧身跨过门槛朝着义庄门口走去。连巡逸只得起身跟上,“不是在后院吗?”之前在义庄住的时候,洗漱沐浴都在后院的水井边。

  俞河尚在独自生闷气,本不愿理会,可走了一阵,听不见身后的人吭声,心中便有些烦躁起来。

  “太臭了,得洗活水。”也不管身后的人是否听见,俞河嘟囔完这一声,便径自加快脚步,往竹林深处的水潭而去。

  不多时,两人一同泡在了竹林后溪流所经的水谭中。

  俞河靠着小水潭边状似不经意实则暗暗打量连巡逸,忽而想到当初二人在义庄在坟堆来来往往数日,不也偶有闻见尸臭?那时都未曾见连巡逸如刚才那样大反应,甚至畏惧躲闪自己。

  到底是为何?

  脑子里忽而闪过早晨不愿与自己抬尸体的衙差,然后是连巡逸主动上前来解围,还有狄大人远远观望的身影。

  难不成是为了在人前表现得处事不惊,因此故作淡然?

  也是,此前二人并不熟络,要想装个样子给别人看,倒也简单。

  原以为是个实诚人,想不到跟衙门老主簿是一类货色,人前人后两张面孔。

  若真要说,他原本也并未想与连巡逸有多少纠葛,只是这县衙里,除了狄县令跟大嘴巴衙差,愿意跟他搭茬的人便只有连巡逸了。

  二人还时常同进同出义庄,以至于衙里一众皆在猜测他们是否远房亲信……

  俞河往日再如何沉默寡言,身边有这么个说得上话的人待着,心中总归还是有些欢喜而不自知的。

  只是此刻,想到这人屡屡对自己适好,想来是不想落人口舌,被议论枉顾当初“救命之恩”。

  想通此结,俞河心中渐冷。

  他并无挟恩图报之意,也深知自己不招人待见,本也就想着若能跟连巡逸交个朋友也不枉二人这番奇缘,想不到竟是他一厢情愿。

  于是,二人正泡着澡,俞河冷不丁便下了逐客令,“义庄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既然是'读书人',还是应当自重身份,今后如无要紧事也不必屈尊前来。”

  连巡逸闻言很是惊诧,大概是未曾想到俞河会突然说这些。眼见俞河黑着脸像块木雕似的杵在水里,稍一回想,今日俞河的几番好意似乎都被他有意无意给拂了,便隐约猜出他定是为此不悦。

  “俞兄莫不是在生气?”

  

  9-①:本段部分描写参考《洗冤集录·溺死》,原文:检溺死之尸,水浸多日,尸首 胀,难以显见致死之因,宜申说∶头发脱落、头目 胀、唇口番张,头面连遍身上下皮血并皆一概青黑、褪皮。验是本人在井或河内,死后水浸,经隔日数,致有此。今来无凭检验本人沿身有无伤损它故,又定夺年颜、形状不得。只检得本人口鼻内有沫,腹胀。验得前件尸首委是某处水溺身死,其水浸更多日,无凭检验,即不用申说致命因根据。

  9-②:本段部分描写参考知乎提问《溺水死亡的尸体是呈现巨人观还是尸蜡化?》中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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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意:本篇有部分关于尸体的描述,比较害怕的小伙伴慎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