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庐县县令狄世廉也算是有为一方百姓做事的好官,那天他听闻俞河所说义庄偷尸贼的事情始末后,又查阅了往年的一些卷宗,尸体失窃的事不说常有,但累计下来也有个把案件了,便决心要将这些卷宗整理一番,再一并彻查。于是,县衙内公务又繁忙了不少。

  县衙里的老主簿年迈体衰,首先就熬不住了,接连五日告假卧床不起后,说是回乡求医治病去了,归期未定。

  这下子狄世廉可头疼,是要去找个新主簿还是再等些时日?

  这几日公务繁多,身边识字能文的也在少数,衙差里倒是有一个勉勉强强凑合,只是其所习字也不多,写得十分凑合难懂。

  这天,狄世廉照例捏着卷宗看了半天没认出衙差写的什么,急得捻须挠头。

  恰在此时,外面衙差传有人找他,他一边看卷宗一边随口就传了。

  来者骨瘦如柴,竟还穿着件制式奇特的衣服。狄世廉多看了几眼才确定那是件寿衣。许是寻常人不常出入县衙这地方,他看上去十分紧张畏惧,但是举手作揖礼数倒是周全。狄世廉心觉此人不该是个乞丐,一番询问才知,他正是数日前被下令安顿在仵作俞义庄里的那具“活尸”。

  此人名连巡逸,自称曾是秀才,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又逢家乡洪灾,不得已跟着乡民一路流浪迁徙数年,路过莱县的时候,莱县正闹灾,他险些卷入流民械斗,也不知怎的,就到了这里。

  狄世廉一听他曾是个秀才,不由多看了他几眼,捻须琢磨一番,心里有了主意,开口言明衙门里老主簿身体抱恙回乡治病,问他愿不愿意帮忙抄录文书卷宗,算个散工,在老主簿回来之前,他就先代做些抄抄写写的活计,月饷虽低,但足以令他暂时安顿下来,也好攒些积蓄再做打算。

  那人正是无处可去之际,听狄县令这番话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

  因他暂无落脚之处,狄世廉给他安排住在县衙里,等他发了月饷再出去另寻住处。

  就此,这位名为连巡逸的落难秀才总算在西庐县有了着落。

  随后,连巡逸也从狄县令口中知道了自己获救的情形——这条命是被衙门仵作俞河所救,若非此人心善,他怕是早已上了黄泉路。

  连巡逸本想在衙门便能见着俞河,定要好好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却不料一连小半个月,都不见这位衙门仵作露面,自己反倒是与衙门中的其他人渐渐相熟起来。

  衙差们也对这位新来的师爷颇为关照,只因大家同住一屋,连师爷又不像之前的老主簿那般势利刻板。

  某日闲谈间,连巡逸借机向他们打探俞河此人。

  却不料这一问之下,才得知衙门里几乎所有人都与他的救命恩人俞河并不如何交好。

  有几人似乎还与俞河有些过节,纷纷劝道若非狄县令指派,别随意招惹他,更别去那义庄走动,省得沾染晦气。

  俞河的脾气,连巡逸自在义庄醒来便已领教了几分。只是那时未曾与此人深交,尚不清楚其心性。可如今,这么多人都诉其不是,连巡逸心中也是有些五味杂陈。

  看来俞河此人并非善与之辈。

  连巡逸暗道,还以为自己命不该绝遇上了好人。看来这救命的恩典,怕是往后余生该还的债。

  如若果真如此,又该如何?

  连巡逸原本心中尚存的感激之意不由淡了几分,原本日日想着怎么还未有机会道谢,如今却有些苦恼——此等恩情,只怕不好还。

  思来想去也没个主意,索性听天由命,一门心思抄录衙门里的文书卷宗。

  此举令狄世廉对连巡逸很是满意,字迹虽一般,但比之前连画带涂的衙差可好太多,便又将些积攒许久的旧案翻了出来,叫他抄录填补。

  这日,恰逢衙门里的另一位偶尔会被叫来帮忙的坐婆——岑莲,来访。给几个相熟的衙差带了不少好吃的。

  连巡逸抄完当日的文书,在衙门书房找些读物,被坐婆岑看到,热情地招呼他去前厅吃点心,还不时打量他,询问些家长里短。旁边的衙差们见状,都意味深长地笑了,待那坐婆岑走后,几个人也吃完点心各回各位,之前代抄卷宗的衙差恰好替班,见四下无人,就凑过来给连巡逸解释了起来。

  原来这坐婆岑有个闺女,前年及笄的时候坐婆岑就想为她女儿找门亲事,一找至今第三个年头,附近几条街道包括衙门里适龄尚未娶亲的男子都被她打听遍了,也没能说上一桩。今天她恰好看见了连巡逸这张新面孔,少不得打听一番。

  听到这里,连巡逸心下了然,难怪那坐婆岑方才听说他现在暂代衙门主簿抄录的时候,面露喜色。

  “坐婆岑虽然也在衙门里找,但她那心里呀还老是想着给闺女找个更有能耐些的夫家,不然这事早成了。”衙差压低声音凑近了些,“听说原本这坐婆岑是找了媒婆的,可那媒婆一上来给说的人啊,竟然是仵作俞!”

  坐婆岑和仵作俞虽说都是衙门里的人,可平常并不怎么往来。个中原因细说起来,主要还在坐婆岑。

  她一把年纪就这么一个闺女,丈夫是大户人家的奴仆,两人辛苦操劳大半辈子,可不就指望闺女嫁得好些,将来有所倚仗。偏偏她干的是坐婆的营生,这么些年下来也没能认识些个厉害人物,见过最大的官就是狄县令,也是这样才知道,入了仵作行,子孙后代不得科考,不可捐官。虽说都不是良民,可矬子里还拔将军,那媒婆上来就给仵作俞说亲,坐婆岑心里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何况仵作俞她也见过,平平无奇,面相不善。这媒婆靠不住,坐婆岑只好亲自操劳自己闺女的亲事。

  “说起来这仵作俞啊,他出身确实是不太好。他爹可是衙门上一任的老仵作了。”衙差这一通说下来似乎上了瘾,话头突然就转了个向,“老俞从外面抱养了个孩子,对外便说是自己亲生的。可其实啊,是个勾栏婆娘生的!老俞跟那婆娘好过一阵,那婆娘知道老俞没什么钱,就一看坟场的,跟老俞一起纯粹就是下九流对下九流解个闷。结果没想到,后来那婆娘竟有了身孕,说不清是谁的种,拖的时日也长了,打胎怕是要一尸两命,只能生下来。老俞也不知从哪听说这事,就去了那地方要帮那婆娘赎身,可统共也拿不出多少银钱。那老鸨能答应?最后不知如何求得那老鸨松了口,收了银钱只答应了孩子可以给老俞,可人是铁定赎不走了……”衙差这连说带比划,唏嘘道,“那孩子就是俞河,这名字,据说那勾栏婆娘牌名就叫荷花……”

  连巡逸原本只是随意听听坐婆岑的事,猝不及防把俞河的私事都听了,顿时也不知如何接话,半晌只道,“这些事且不论真假,你们都在衙门当差,背后这样议论他长辈,着实不妥当。”说完把书放回了架子,决定不再听这衙差嚼舌根。

  “这还能有假?”衙差闻言诧异,见连巡逸要走,竟还跟了上来,“这事我们这一带早传遍了,大家都知道。坐婆岑前年因为自己闺女的亲事,把仵作俞祖宗八辈都查了一遍,还当面问了仵作俞,他倒是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可不就是默认了吗……不过仵作俞从那以后见了坐婆岑都绕着走。”

  话音刚落,两人才迈出书房,就见有人靠在门边,不知听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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