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暗,毛雨纷纷,永青河边的小竹林入夜后越发显得阴森可怖。

  正因为如此,邵大谷越发感觉心里发毛,背后的那具东西有下滑的趋势,也不敢重新掂一掂。出了竹林,本该上桥,邵大谷犹豫一阵,擦擦冷汗,抬脚往西边去了。出竹林往西边走,直通这附近靠着山林三个县镇中唯一的义庄,义庄的隔壁住着这一整片竹林边唯一的一户人家——仵作俞。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大,邵大谷敲门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却是有短暂踏实的感觉,义庄黑黢黢的门匾从没有如此令人安心过。

  来应门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长相凶狠,面露不悦。邵大谷一见却如释重负,这可不就是义庄守门人仵作俞嘛!

  仵作俞本名俞河,今日睡得早。只因县衙前阵子在翻查旧案,他身兼县衙内唯一的仵作,自是忙了好些时日。好不容易暂告休假,早早睡下却被连串的敲门声惊醒,自是呵欠连天没好气来应门,却见镇上臭名远扬的二流子邵大谷一脸菜色背了袋什么东西,慌里慌张连说带比划。前面的客套话俞河迷瞪瞪没听清楚,说到后面那二流子越发慌张,俞河才明白过来,他是不知从哪弄来具女尸打算卖给那鬼媒婆配阴婚,结果入夜了背着背着感觉背后的尸体一直在”喘气“,这才急忙来义庄求救,希望把尸体先放在义庄这里过夜。

  俞河虽说听明白了,却没吭声。这二流子平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情没少干,这会儿还掺合盗尸的买卖,实在叫人心生厌恶。

  那鬼媒婆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邻县的一家土财主小儿子病故,想找具新死的女尸配个阴婚。可这死人的事情,哪是天天有的?何况还得是新死,女尸,年纪不能太大……前几天那鬼媒婆居然打听到俞河的义庄来,只是那时他正巧在衙门,后来听人传话,也没放心上,想不到这事还没完。

  俞河从小就住在义庄隔壁,这地方僻静,跟死人打交道的时间怕是要比跟活人打交道还长。死人见多了,反倒是觉得活人比死人还难捉摸。故而鬼神之说,他虽听在耳里,心里却也是自有想法的,更别提这所谓的配阴婚——有些人活着尚不能作主,更何况是死了,不都是任由活人摆布的把戏吗?再说了,这要是方圆百里实在找不着女尸,土财主小儿子的尸首难不成就不葬了?附近周边三个县镇共用一个义庄,他从小就住义庄旁长大,他爹过世后,义庄要是没其他事平日里几乎就只有他一人守值,镇子附近最近葬了什么人,故去多久,他是一清二楚,二流子这具女尸,真可谓是来历不明。

  邵大谷平日里蛮横惯了,但对于敢独自一人住在义庄旁边的仵作俞却是不敢招惹的,一来这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仵作俞长得不像是个善茬,二来仵作俞在衙门供职,万一惹上了于他而言绝对是大麻烦。此时他说完话见仵作俞阴着个脸不吭声有点着急,又改口说如果事成鬼媒婆给的酬金两人分成,眼看对方还是没反应,二流子也沉不住气了,稍稍直起腰想撂点狠话,没想到背上的尸袋恰在此时滑倒在地上,一声闷响。二流子仿佛听到有人呻吟了一声,当即吓得屁滚尿流,弃尸而去。

  俞河急忙追出去却没能拦住,只看到二流子的黑影连滚带爬跑到了竹林桥边,停了一下,大声朝这边喊,“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来取'货'!!”然后人就爬远了。

  俞河忍无可忍破口大骂了声,看看被扔在门口的尸袋,再看看隔壁的义庄大门。凶狠的面容上不由显出一丝无奈,还是只能自认倒霉,回屋去拿义庄钥匙。

  天上飘的毛毛雨停了,义庄牌匾下忽明忽灭的灯笼忽然跳动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俞河拿了油灯和钥匙,背着尸袋开了义庄大门。

  因为时常要做些常人不做的重活,他也算小有力气,只是这具女尸背着确实是有些沉了,袋子摸着也潮湿。俞河分不清那是雨水濡的还是尸水,总归令人不适。

  把尸体袋抗上了放尸体的板床,本想先就这么放着,但是心底却有股莫名不安。

  虽说跟尸体打了数十年交道,但晚上独自一人处理尸体的次数屈指可数,如非必要,谁也不想大晚上的做这个活计。

  俞河也没犹豫太久,横竖身上已经沾了尸气,待烧水洗漱完睡不了多久又要天亮,何不干脆些,收拾妥当再歇息?于是燃起香,去后厨打了盆水,兑些酒,又备好布巾蒙脸,这才打开了麻绳——

  这……

  俞河把油灯提过来,仔细照了照——这是一具男尸啊!

  还配阴婚呢?!俞河嗤了声。

  提灯一照,这男尸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生前大概是个乞丐,或者是流落到此的灾民。如此说来,这尸体大概是城门口随便捡的,他在衙门当值期间听差役说莱县那边闹虫荒,民不聊生,最近陆续有逃难来的灾民堵在了西庐县城门口,县令最近正筹谋拨点粮食救济逃难前来的灾民……

  俞河一边思索,一边想把东西收起,只是看那男尸孤零零躺在板上,客死异乡,略显凄惨。犹豫了一下,还是就着已经打湿的布巾和油灯的一点光亮,擦起了尸身。也并非真的擦洗,只是稍作整理,不至于太邋遢。

  脸上污垢擦去些许,这具尸体模样还算周正,只是大约受了颠沛流离之苦,瘦得脱相。

  屏住呼吸捏着布巾又擦了把脸,俞河就觉出不对劲了…

  如那二流子所说,这“尸体”,好像真的在喘气。

  俞河手下摸过的尸体没有百具也有数十,这带喘气的还是头一遭,当即也是背后发凉,头皮都紧了几分,后退一大步抄起油灯就要往那“尸体”脸上打去。幸好又及时收手,略缓了一下,待镇定下来,转而去摸脉搏……

  这人还没死啊!

  俞河当即就骂出了声,把邵大谷全家老小挨个问候了一遍,总算松了口气。

  这人虽说没死,眼看着却也活不成,他脉象很弱,不清楚是不是身患重疾,如果就这么放下去不管,天亮的时候估计也就差不多该咽气了。

  俞河也不擦了,伸手摘掉脸上的布巾,转身走到房门口。

  外面开始下起雨来。

  俞河是知道阴婚这档买卖的,早年俞河他爹老俞其实暗地里干过这档买卖,不多,拢共就那么几回,或是凑巧牵线搭的两家人,或是捡着没人领的尸首,赶巧挣点酒钱。只是没见过如此执着,不惜拖着不下葬也要等个女尸凑成双的,还真是土财主这种亲爹才能干出的事。

  俞河还未冷笑出声,便闻到了一阵恶臭,赶忙又将布巾戴上。

  虽然这人不是尸体但身上这味道也着实难闻,也不知是流浪了多久。

  ——总归还是条苟延残喘的人命。

  俞河手里油灯放了又提,提了又放,最终还是去后厨熬了点米汤给这人灌了下去。他是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仵作,救人还是生平头一遭,这回姑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如果天亮这人还未断气,就带他去县里的医馆。

  ——那该死的二流子,这笔账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