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停车场。

  夜色浓得渗入心扉。

  任开迈开长腿,朝温冷走去。

  “等了多久?”

  温冷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他没准备开口,拿出汤煲递给任开。

  任开接过,低头松了下神情,“你怎么哄我妈的?”

  “和伯母说,你为了升职,要去参加几周的内部进修。”

  任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大楼,轻笑起来。

  停车场昏暗的光线里,温冷的眼神闪烁如星,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笑意。

  任开看着眼前的这张面容,整整三天,全靠温冷在他记忆里的点滴。

  他在他对桌,打字,写字,接电话,叠腿的样子;

  他在食堂排队的背影;

  他骑着夜路德穿过车流的姿态;

  他在更衣室,避开众人时后背露出的伤痕;

  他瘦削又蕴含力量的身形包裹在制式T恤里;

  他扣紧衬衣最后那粒纽扣时,修长手指和微动的喉结。

  在一轮轮令人窒息的审问中,温冷和唐泽明交替出现在任开的脑中,回忆筑起最坚实的防线,他隔离现实,撑过那些审讯老手,心理专家一次次企图崩溃他的尝试。

  任开攥紧了汤煲的绳把,才不致于当场对着温冷做出些什么。

  他需要等待,再等一等,优秀的刑警需要和猛兽一样狩猎,等待,直到时机成熟,暴起,一击必中。

  温冷敏锐地感受到任开闪过的狩猎前的目光。

  他收了轻松的神情,与任开对视,仿佛两只决斗前的雄兽,在最终大战到来前,仍不放弃大量的试探,示威,企图用最小的代价让对方屈服,同时绝不让出一寸自己的领地。

  展示过决心后,两人同时移开了目光。

  “案子还是没什么进展?”任开最后问。

  “没有。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温冷跨上车准备离开。

  “等等,”任开拉开车门将汤煲搁到车内,摸了包烟出来,“有火吗?”

  打火机又不知道被他落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温冷看了眼憋了整天的任开,手指转动间,一簇火苗戏法般的从他的右掌中诞生。普通的花样,温冷早就能用右手玩得天衣无缝。

  夜风吹动火苗,温冷用左手格挡了下,任开低头凑火。

  连续追缉,受审,早就疯长了一阵的刘海散落下来,覆下几缕碰擦着温冷的左手背。

  跳跃的火光柔和了任开冷硬的线条,他放空的神情有类似幼兽的茫然,脸上更是显露出连日的疲惫。

  一切都在引人靠近。

  温冷的左手抬起,向上拨过刘海,将它们极其自然地抚顺到任开的耳后。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那只本能的左手已在半道,收不回来了。

  任开抬眼睨他。

  火苗熄灭的时候,任开呼出口烟,长臂带远了指间的香烟,用另一只手猛地勾过温冷,在他耳边沉声道:“这是你惹我的。”

  他低头,用满是烟气的唇吻住了他的。

  温冷被推倒在夜路德上,任开压着他,姿态极尽侵略,吻得却很克制。

  温冷此刻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吻,经了大雾山那晚,他和任开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对抗夹杂着吸引。

  因着这个吻,温冷知道,大概吸引的部分比他以为得还要强烈。

  如果任开选择放开着来,也许还不定怎么样,但什么事,他要是收紧着来,那一定是过分在意了。

  唇舌间有什么被引动,那感觉颤栗着穿过生死,隔了世,想要再次摇动温冷的灵魂。

  温冷曾以为他抵得住,直到身陷其中,他才知凡人的无力——他抵不过。

  他搁在任开耳畔的左手,缓缓插进身前人的发,轻柔抚过,往下渐落到任开的后颈,现在,温冷放弃抵抗,是全然接纳的状态了。

  任开渐收了吻,移开面颊,抱着温冷在夜中长叹了口气。

  他搂着他沉缓地抽完了整支烟,才放温冷离开。

  第五天开始,调查组的审讯缩短至半日,显然是几位督察感觉从任开这儿榨不出什么了,开始正式转向幕后调查和旁证搜集。

  任开一脱出身来,就开始跑摩托车行,Z市大小经销商都被他查了个遍,很快找到了温冷那架夜路德的销售商。

  经理对这事还有印象,“最初的买家和后来来提货的不是一个人。这种事不多见,不过偶尔也是有的。

  “我们做生意的见得多了,半路送人的;货少,有人不愿等,原主加价转卖的;还有手头紧,拿去抵债的;甚至还有赌输了抵命的。什么可能性都有。作为车行只认凭证,来提车拿得出凭证,有尾款交清尾款就行。”

  任开再次向经理确认了购买时间和提货时间,唐泽明在出事前半个月订了车,出事后第7个月,温冷去提的车。

  “买家和提货的都是圈内人,对摩托车很熟悉,买家订货时提了些个性化的改动,提货人对此都很清楚,显然他们挺熟的。”

  任开离开的时候有些恍惚,如果拥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可能,那么最荒谬的假设也会成真。

  调查太靠近真相时,越是经验丰富的警探越容易犹疑,巨大的奖赏就在眼前,太容易因急切而产生错漏,以致搞砸一切。

  任开一遍遍回想他已经掌握的证据,他承受不起,哪怕丁点儿失败。

  现在只剩那只打火机了,那只从最初就困惑了任开很久的黄铜打火机。

  唐泽明死后,任开因为想买一只留下,所以混过一阵圈子,关于这只打火机他了解得不算少。

  整批货原产自桑国,作为品牌的限定版,全世界只发行了300只,全手工制作。

  因为产量极少,推出时只有品牌邀请的藏家才有资格购买,唐泽明的藏家资格是从他老爸那儿继承来的,军队里玩这个的不少。

  这些藏家们将机子弄到手后,这几年几乎没有流通出来的。

  这是款传说中的打火机,市面上人人趋之若鹜,于是充斥着各类的高仿假货,任开想搞一只真的,蹲了一年都没蹲到。

  温冷手里的那只却是货真价实的真家伙,任开熟悉唐泽明的那只,他清楚真货的细节和质感。

  他需要了解温冷那只是从哪儿来的。任开很快联系上原先就熟识的本地圈内大佬,对方给他漏了个消息。

  一年多前任开想买的时候,大佬就介绍过一位玩品牌机的教父级人物,傅宗仁,此人常年旅居桑国,手里有这款火机最大的二手货源,圈里人只要够得上的,验货找中间人都会找这位。

  巧的是,这位最近刚好在Z市探亲。

  大佬建议任开:“我敢说,你想查火机的来源,只有这位最清楚。据说他手里不仅有出厂一手所有买家的名单,还知道当年每只机子的去向,给它们每个都做了个流通图。”

  听到这话,任开当即要了地址,直接杀上了门。

  Z市中心最豪华的五星酒店,出门午餐的傅宗仁在大堂被任开堵个正着。

  他为人爽快,和友人改了期,两人直上38楼的行政酒廊。

  窗外是大半个Z市的繁华,晴空白云,乾坤朗朗。

  任开把来龙去脉说了遍。

  傅宗仁听话间神色变幻了两次。

  任开笑了笑:“看来是问对人了,有什么,还请不要顾虑,如实相告。”

  傅宗仁想了下,开口道:“我只说事实,如何判断是任警官的事。”

  “我不知道温冷的那只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我记录过的一、二手买家里,没有这个人。

  “据我所知,唐泽明手里有过两只机子,一只是他原厂买的,另一只是他去世前从我手里买的。这只火机是我囤的原厂货的最后一只,我和他爸有好些年的交情,不然我还舍不得出给他。

  说到这儿,傅宗仁看了眼任开,“唐泽明说,他是买来送人的,心上人。我当时笑他,哪个姑娘会喜欢这个,他纠正我,我才知道这小子喜欢男人。温冷那只是不是像他说的,是唐泽明送的,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唐泽明后来买走的那只编号,你可以回去查一下,就在机子的底部。”

  任开消化了下事实,再次问道:“你确定唐泽明是在出事前没多久问你买的?”

  “不超过三个月。”

  这和温冷说唐泽明送他的时间不符,他说那是唐泽明从缉私退下时送他的,那该是四年前,而不是出事的一年前。

  如果温冷在时间上撒谎呢。

  任开暂时没有答案,他不做无谓的猜测。

  前脚任开刚和傅宗仁谈完,后脚温冷的电话就进来了,“仓库里那些图纸照片有最新进展,可能是图书馆,展馆之类的公共建筑,还需要进一步缩小范围。”

  “太慢了。”任开不太乐观。

  温冷在电话这侧点头,“我也担心时间,还有各队的状态,过去了这么些天,有些人已经熬得疲了。”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案情,温冷在挂机前犹豫了下,出声道:“你还好吧?”

  任开笑了笑,实话实说:“不太好。”

  “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电话那头流露的气息让任开想下一秒就将人抓到跟前。

  他肯定道:“很快,会有许多。”

  温冷的轻笑声隐隐传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任开正挤在医院里开安眠药,调查组和温冷把他的睡眠彻底搞废了,他如果不想依靠酒精入眠,还想留着身体办案,就得弄点药吃。

  傅宗仁这时将电话打了进来。

  “任警官,我想起件事,唐泽明问我买打火机的时候,有要求在机子上刻字。”

  任开拿电话的手紧了紧,他有些疑惑道:“我看过那只打火机,上面没有刻字。”

  看到它的当晚他就追到温冷住处,温冷亲手抛到他手里,他仔仔细细看过,之后每次见它,他没放过它任何细节。

  “你拔过内胆吗?”傅宗仁微微笑了下。

  “字是刻在内胆上的。火机的壳子是可以换的,但是内胆,就像一个人的灵魂,会一直跟随。

  “好的厂牌最好的不是他的外壳模子,而是他的内胆制造工艺,有些人经手了不知道多少壳子,比如我,内胆爱用的始终是最初那个。”

  当任开的大脑还在宕机中,傅宗仁又道:“我想起这事后,就打了通电话回桑国,让他们去查当时的单据。运气不错,东西都在。我这就把刻的字发你。”

  任开挂了电话,此后的每一秒都漫长如时间尽头,直到手机的提示灯亮起。

  任开伸出手指,又顿了顿,摁下。

  屏幕上清晰的跳出——

  light my love R.K.

  当看到刻字和最后跟注的R与K,任开有一刹差点没忍住热流冲出眼眶。

  周围是吵杂的人声,他立在悲欢离合,人间生死的医院大堂。

  唐泽明对他道——

  点亮吾爱

  光明吾爱

  任开紧闭双目,重新睁开时又看了眼那行小字,随即从人潮拥挤的综合医院大楼飞奔出来,直冲车库。

  BJ40用最快的速度漂到了温冷的楼下。

  明知已是下班时间,温冷随时会回来,任开只有一个念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从门楣上摸下钥匙。

  他闪进门,直奔卧室,在床头柜的抽屉里,那只黄铜的打火机静静躺在那儿。

  他拿起机子,先翻到底部,果然,编号被自然地模糊了好几位。

  任开深吸口气,伸手去拔内胆,却发现需要件趁手的工具才行,刚要反身去找,公寓大门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

  任开迅速放回打火机,合上抽屉。

  他扫过房间,决定直接躺倒,挪进床底。

  人刚挪定,温冷进了客厅。他听着他来回走动,进厨房,开关冰箱,进浴室,准备洗漱。

  任开觉得时机来了,他刚挪出半个身子来要溜。

  温冷的手机响起。

  浴室里的温冷刚脱了衣服,打开花洒又关上,就这样走出浴室接电话。

  任开忙滚回床底,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温冷走过的背影。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自个儿身上的手机也无声震动起来,任开飞速摁掉。

  客厅里的温冷已接起了电话。

  “好,我这就到。”

  温冷边挂电话,边往门廊走,套鞋时,他看了眼鞋柜上摆放的成排打火机,虽然因伤已戒烟,温冷还是会随身带着打火机,尤其是正式行动时,这玩意多少有点像他个人的幸运符。

  想到刚接到的行动消息,鞋柜上的这些似乎都不太行,温冷折返,往卧室走去。

  任开在床下僵着全身,屏住呼吸。

  床头柜被拉开,温冷拿了黄铜的机子,转身就走。

  等公寓大门关上,任开才深深呼出口气。

  他终于出来摁亮手机,回拨电话,林维直接道:“头儿,事态紧急,姜队要求全员归队。”

  “大成哥动手了?”任开心道,终于来了。

  林维接话的语气有些头疼,“他送了封预告信,情况有点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