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内光线昏暗。

  任开双手不停,全神贯注感知着门锁的轻微咬合,很快锁孔内叠合的机关一个个被拨开……他将右手放上了门把。

  屋内的卢志强紧盯着微微转动的门把,一丝微弱的光线泄了进来。

  房门被推开的刹那,卢志强目中精光毕露,举枪射击!

  一个多小时后,温冷拎着外卖饭盒慢悠悠爬楼回

  在昏暗的老旧楼道里,他站在门前掏钥匙,突然注意到门侧有一处擦染的暗红,他随即蹲下观察。

  是血迹。

  温冷顿时从一只散漫的兔子化身成了狩猎前的豹子,他轻轻放下饭盒,迅速掏枪,退至最合适的距离。

  温冷伸手试探着搭上门把,门没锁……他当即举枪,拉门,冲入。

  屋内一片狼籍,翻倒的桌椅,破损的各种器具,散乱各处的杂物,还有几摊触目惊心的血迹。

  温冷持枪戒备着,先往公寓内的其他房间探了个头,初步探查完整个现场,打斗的痕迹只局限在客厅,应该是战斗结束后人就离开了。

  他这才收起枪,沉着脸,进厨房拿出一次性手套。

  温冷重新退回到门边,开始还原现场。

  门锁先是被人撬开,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客厅内的杂乱鞋印看,应该有两个男性,身高都在180cm,甚至185cm以上。

  温冷在门边蹲下,如果撬门而进的男人在这个位置,他转向门侧,对了对鞋印,可以肯定另一个人埋伏在门内。

  企图撬门而入的男人遇上了伏击,随后发生了战斗,那么埋伏的人是否持枪呢?门边显然没有人体中弹后的血迹,温冷回头,在老破斑驳的走道墙上发现了一个小口径弹孔。

  目测高度,埋伏的男人射向的是人体心肺附近,而撬门企图进入的人要想不中弹,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蹲身猫腰进的门,这是个受过训练的标准动作,只有警方和军队在使用突击战术时会使用,绝不会是什么正好来偷盗的小偷使出来的。

  于是,阴差阳错,埋伏在门侧的男人第一发子弹射飞了。

  接着,脚印在门前乱成一团,两人开始了近身战。

  温冷可以肯定,撬门的男人第一时间打掉了对方的枪械,因为打斗的痕迹一路蔓延到了客厅的后半部,如果有人使用枪械,早就能快速解决了。

  看起来,近身搏斗的状况非常激烈。

  砸烂的桌椅,陈设,被当作武器的破碎玻璃杯,血迹飞溅出来……

  两人开始似乎不分上下,战场拓展到了客厅后部。

  打翻的花盆散落得到处都是,客厅的右侧,有人被摔撞到墙上,挣扎反击,雪白的墙面擦着大片污迹,末尾是一条血痕……

  被压制的人一直没能脱困,被逼到角落,在这附近他却伸手够到了窗边的纱帘,为了创造机会,他示弱诱敌,改变了两人对战的位置,那条血痕应该就是那时留下的。

  时机成熟,佯装不敌的人猛地将另一人勒住,对方昏迷,他将对手彻底制服。

  温冷大致弄明白了屋里发生过什么事,家里出事,他先拨了任开的电话,手机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

  撬门而入,训练有素,身高185cm以上的男人。

  有些人节骨眼上电话不通,三个要素又过于熟悉,温冷有种不太妙的感觉。

  他转头将屋内的痕迹又勘察了二遍,在制服对手后,获胜的男人拿走了厨房工具箱里的胶带,估计是作为临时手铐,而那人的脚印从打斗最后结束的地方,径直来到厨房摆放工具箱的地柜前,没走任何冤枉路。

  那一连串的鞋印属于撬门而入的男人,至此温冷可以确定,最终获胜的是闯入者,而那人显然很熟悉屋内的情况,连他胶带放在哪儿都知道。

  温冷的感觉直接从不妙上升到了糟糕,鞋码完全对得上,这个人十有八九是任开。

  知道获胜的人是任开,温冷先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人没事,但任开带着犯人始终没有归队,这让温冷直觉有些不对劲。

  他拨通了局里的电话,很快整个重案大队都知道温冷那儿出了事,等能到的人都到了,还是不见任开的身影。这中间,所有人都打过一遍任开的电话,没有一个人能接通。

  面对众人,温冷暂时没有透露自己的推测。

  联系不上任开,和他家里发生的入室案嫌疑人失踪,是两件逻辑不相关的事。

  至于能撬门而入,身手训练有素,身高185cm以上的男人,满足这三个要素的嫌疑人虽不是烂大街 ,但也不少。另外,来人没走冤枉路就拿到了胶带,完全可能是巧合,开的第一个柜子就蒙对了。

  严格来说,温冷的这些推测都是站不住脚的,他凭的是对任开的熟悉,是某种办案多年的强烈直觉。

  何况,现在涉案的两个嫌疑人一起失踪了,情况有些复杂,温冷不想贸贸然下结论。

  无论如何,他需要尽快找到任开。如果温冷要脱队去找人,甚至后续要用点非常规的手段,他得找人给自己背书,打掩护。

  这个重要人物也确实不该每次都被他俩蒙鼓里。

  温冷给姜月打了电话,姜老大直接赶来了现场。听取初步汇报后,温冷示意姜月,两人来到阳台,暂时隔绝了众人。

  “说吧。”姜月满脸写着,你有什么瞒着我。

  温冷这才将自己的推断说了下。

  听完温冷的话,姜老大半天没说出话来。

  她沉着脸,有些无奈地问温冷:“如果不是任开被抓了,而是他抓了对方,那他为什么要搞失踪?你告诉我这家伙到底怎么…… ”

  姜月没质问下去,她显然不知道是该先发火,还是该先忧心任开那家伙。

  “万一是我判断错了。”温冷避开了姜月的目光,他试图解释,“可能任开和这事根本无关。就算我猜对了前半,那后半呢,也许情况突变,比如任开抓着人后,又出了些什么事,也许对方逃了,他忙着追捕,手机掉在半路,于是联系不上。也可能更糟,他疏忽大意,反而被对方抓了。”

  姜月叹了口气,“温冷,他不是毛头小子了,他是任开,Z市重案大队的副队,卧过底,办过无数大案要案的人。你说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温冷点点头,只是平静地看向姜月,“姜队,可能性虽小,但你不能排除它。”

  “任开最好和这事没半点关系。要是他在现场,又制服了歹徒,那他带着人犯一起失踪,这祸简直闯得没边了。如果他没有不归队,而是押解中出了事,那……哎,真是不让人安生一分钟。”

  姜月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如何希望了,“我给他一晚上时间。我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明天一早要是还不归队。我就必须把这事和他连在一起,向全队说明情况,出动所有人也要把他找回来。”

  这就彻底闹大了。

  温冷点头,两人通完气,姜月留在现场指挥,温冷则转头直奔任开的住处。

  一进门,桌上是一封醒目的辞职信,接着是任开的一应证件,他的手机,枪械,警队通讯设备都整齐码放在侧。

  温冷心沉到了最底,看着桌子上任开留下的那堆东西,他交出一切,直接失联,怎么想也是要出大事。

  温冷强令自己平复下心境,冷静下来才能理智思考。

  如果自己是任开,那个埋伏在门后的人会是谁,会让他带着人直接消失。

  什么样的人会让任开犹豫,不愿直接带人归队?甚至还为此做了万全准备,以防有什么事牵连到警队。

  根据现场可知,埋伏在门后的是一个身高185cm左右,训练有素,能和任开打成平手,甚至一度占据上风的男人,同时是一个专程来要自己性命的仇

  卢志强这个名字猛然跳出了温冷的脑海。

  可他和大成哥还在逃亡途中,除非,他们发现了什么,或者是某种威胁,或者令大成哥愤怒到不惜冒着风险也要回来干掉自己的东西。

  自己手里有什么底牌和秘密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温冷愣住,觉得今晚的一切都有些超出掌控和想象了。

  如果埋伏的人是卢志强,而他就这样撞上了任开。温冷想起白天他刚和任开说过,杀死唐泽明的大成哥还逍遥法外,任开因此谢他,谢他提醒他杀死唐泽明的人还活着,而当晚卢志强竟然就这样出现了,这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偏闯。

  人落到任开手里……

  温冷的脑子里开始跳出各种纷乱的念头,他才知道自己也有怎样都无法冷静的时候。

  无论如何要找到人,可那人是任开,他下定决心不想被找到时,温冷觉得自己遇到最硬的硬茬了。

  姜月给的期限是明天一早,他要到哪里去把人带回来。

  温冷呆坐在桌边,想尽可能,还是没有头绪,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过了一阵儿,他思索得太过疲累,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温冷不得不闭了闭目。

  再睁眼时,他无意识望向桌上的那封辞职信,思绪神游间,温冷想起了自己出事前曾递出去过的那封,想到了当时他曾憧憬过的婚后生活,想起他和任开曾说过要一起去的许多地方,还有那里,两人约好了……

  温冷猛地站起身,飞奔出门。

  夜色里他骑着夜路德飞驰,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毫无证据却又无比确定,他要找的人就在那儿,像有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呼唤着他赶去心中的地方。

  这力量同时清走了温冷脑中种种纷乱的念头,现在他能清晰地感知任开的想法了,任开在玩火,一次比一次更接近悬崖,顾不上别的,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把任开从那上面拉回来。

  Z市东南几十公里外的大雾山国家公园,因雨季汛期即将到来,其中三寨谷这段景区已疏清人流,几天前就已正式关闭。

  在景区北侧的山顶栈道区,各处都是彻底关闭的状态。黑夜里四处空无一人,只有长长的徒步栈道隔着山头,有一两座孤零零的歇脚木屋隐藏在密林中。

  木屋内,卢志强被反绑双手,捆在一张餐椅上,人早已醒来。

  任开升起简单的炉火,转身撕开了他嘴上的封条。

  卢志强抬头动了动,转了圈脖子道:“如果你想要抓来的人给你交代事儿,你就不该给他包扎。“

  任开只是看着炉火,没有回头,“你头上的口子不小,我不想还没问完话,你就死了。”

  卢志强无所谓地笑起来。

  “为什么要专程返回去要温冷的命?”任开是真没想到他撬门进去能遇上杀手。

  “他不该死吗?”卢志强可没想过说实话。

  “我的每个搭档你们都不放过吗?”

  任开转身,经过木桌时顺手抄起了上面的小刀,他将刀锋映着火光来回闪耀,把玩在手里,“你跟了大成哥多久?估计审讯这事,应该比我在行得多。”任开一步步逼近卢志强,停在他面前,“不如你告诉我,你比较喜欢哪种问法?”

  卢志强抬头看看任开,又看看炉火,只是问:“你准备怎么办?”

  任开做出思考状,“当然是好言好语地劝你,直到你肯交代出我想知道的事,比如大成哥和毒气罐的下落,唐泽明被谋杀的一切细节。”

  卢志强被他逗笑了,“我不是说这些事。”他继续看着炉火,“你把我抓过来,问完后呢,你准备怎么办?”

  他抬头直视进任开的眼睛,“你害怕抓我回去,我会用大成哥的下落还有毒气罐的线索,作为交换筹码,一旦有了重大立功表现,我就能成功和警方达成交易,然后顺利减刑。

  “你怕杀死唐泽明,杀了无数人,犯了不知道多少重罪的人就这样不痛不痒坐几年牢,然后大摇大摆地又出去逍遥。你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所以你把我带到了这儿。你……”

  任开打断卢志强道:“你不用提醒我大成哥和毒气罐的重要,想借此说服我给你留条命。你从军的经历应该不是在夏国吧,你的夏国身份可能都不是真的。

  “你一个军阀出身,跟着大成哥什么都干过的人,只会比我更清楚,一旦刑讯开始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早晚你都会崩溃,而在这儿,这间木屋里,我有一整个夏天,而你撑不过两天。”

  “哦,你就那么肯定你真下得了手,身为警察,对付一个手无寸铁的人,你确定你任开是这样的人。”听起来,说着这话的卢志强比任开更确定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交枪交证,不是警察了。”任开环顾了下这间木屋,炉火跳跃,让他脸上的神情越发晦暗不明,“唐泽明的事……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卢志强点点头,他目光扫过木桌上,任开把玩过,如今随手搁下的那把小刀。

  如果他能刺激到任开,让任开痛苦到无法忍受和他呆在一间屋子里,哪怕只是一会儿,哪怕还是摸不到那把刀,他都能找到些机会逃跑。

  卢志强搜索了下记忆,笑容满面地开始了,“得到命令后,我开始摸唐泽明的行踪,对于这种暗杀活动,我喜欢摸清对象是个什么人之后再动手,这样才能制定出万无一失的计划。首先就是唐泽明每天的行程,他的喜好。

  “他每天早上五点半就会起床,洗漱后先去晨跑,然后直接去局里报道;他早餐爱吃蛋饼,油条,咖啡和豆浆都喝,十次里有九次会给你带早饭,你总是早会迟到;午餐呢,他常常忙得过了点,比起食堂,他更爱阿七那儿的面;他的双手灵巧,十指修长,我数过他会玩的打火机花样,起码十种以上花式点火;哦,他抽烟抽得很凶,可为人温和,发言总在要点上,在你们大队很能服众。

  “啊,我想起件事,这事你一定不知道,有次唐泽明在公园晨跑,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麻雀,他小心翼翼捧起那鸟,还专门费心养了几天,把它救了,真是个挺可爱的人。”

  任开听着卢志强一点点描绘着那个最熟悉的人,眼前早已全是唐泽明的身影,听他说着自己都不知道的唐泽明的小事。

  任开虽然全程面无表情地站在对面,可卢志强心里越来越笃定,因为任开舍不得打断他,而任开背靠木桌,紧抓着桌沿的双手也出卖了他最真实的情绪。

  甜蜜的往昔回忆,被勾起酝酿得差不多了,卢志强冷笑着抛出尖刀。

  “你知道卡车本来是要冲着唐泽明去的,只是那样太直接了,虽然司机当然是酒驾,但我总觉这样的计划还是太过粗糙,不够完美。然后我就想到了孩子,你看这就是摸底的重要性,警局门前那条街,白天什么时候都有孩子在丁字路的顶头玩耍。一个连只麻雀都惦记着救的人,你知道出事,他一定会挡在那些孩子前面。

  “果然,唐泽明飞蛾扑火地就去了,计划完美了。要不是温冷,你大概永远不会发现那场车祸是谋杀。听说当时爆炸很猛,火势惊人。你知道大火这东西有多好吗?可以烧毁一切证据,什么都不留。”

  卢志强叙述时始终盯着任开,知道他已经在爆发的边缘,正苦苦支撑着。

  他再加一把火:“任开,你知道烧伤的痛苦吗?医学上将疼痛分为十级,而烧伤就在这痛苦表的第十级,最顶端。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人想到的地狱全是火。你说唐泽明最后被火烧的时候会不会想过你?”

  任开指甲嵌进肉里,眼中只剩寒光,他到底是忍住了,是他讯问犯人,不是犯人牵着他的情绪走,“所以,我不介意把你和这屋子一起烧了,让你好好尝尝大火的味道,正好也不用脏了我的手。”

  卢志强越过任开,望向他背后的炉火,有些许失望。

  任开拖过另一把餐椅,在卢志强对面坐定,冷冷开口:“你要是选择利索地全都交代完,我可以给你个痛快,然后送你去火葬。你要是不肯老实交代,你还记得那些被你折磨得最惨的人吗?我保证你会和那些人一样,留着最后一口气,等火烧化你,送你去地狱。”

  卢志强瞪着任开认真看了会儿,仰头笑起来,“任开,你太不了解你自己了。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你做不到。”

  任开猛地前倾上身,瞬间抄刀,出刀,抵死了卢志强露出的颈脖,他将它逼到无法再后仰的角度,甚至被刀刃压渗出一丝血痕,他才冷笑道:“你说什么事我做不到?”

  卢志强不闪不躲,擦着刀刃道:“你抓着我快十个小时了,我身上别说眼睛,牙齿,手脚都在,连毫毛都没少一根,还多了块包伤口的布。你看,你骨子里就是个条子,条子的胆子顶多就到这儿了,你不过是吓唬人而已,任开,你下不了手,更杀不了我。”

  下一秒,卢志强青筋暴起,发出几声闷哼,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密密滚落。

  任开这才满意地放开了卢志强,他慢慢退开身形。卢志强头顶包扎过的伤口一寸寸被任开撕开,鲜血淋漓而下。

  被施了惩戒,卢志强咬着牙挺过剧痛,这才呼出口气道:“好一个恢复原样。任开,我真没想到你能为他做到这个程度。”

  任开一点点扯出嘴角的笑,回看他,“我能做到什么程度是你想不到的。”

  卢志强望着任开的双眼,那里有些本该沉睡的东西被唤醒了,任开从笑容到眼神都像换了个人,这次他不再确定任开是说真的,还是只是在吓唬他。

  但他多少赌对了一件事,任开最终还是转身出了屋子。

  他不能让卢志强看到他被挑起的悲伤,那些曾经可以轻易将他灭顶的情绪,任开已经有一阵没和它们共处了,他需要重新掌控它们,离开这个狭小的空间,去空地上透透气。

  经过了一支烟的平静,任开摸出个临时手机,拨通后,一个干练的女声传来,那声音没有半点焦急、愤怒的情绪,只是略有些担忧地问:“任开,你还好吧?”

  任开呼了口气道:“是我自己提的计划,头儿。”

  电话那头传来叹息声。

  几公里外,三寨谷景区入口处,温冷停车敲醒了门卫,他掏出证件,横杆很快升起。他转入曲折的山道,两侧山势在暗夜里像巨兽层层匍匐,他左侧脚下是巨型的山裂谷,能听到清晰的水流冲击声,时而湍急时而缓和。

  温冷开着车灯,星夜下,峡谷中,单人单骑一路向北。

  半个多小时后,他爬上栈道,抬头望见记忆中的木屋在漆黑一片里,闪着微弱却不灭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