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又行驶了半小时，温冷缓缓拐进某个工厂的公共停车场，片刻后他朝着不远处的一片破旧住宅区走去。
这里是Z市远郊的旧工业宿舍区，各类工厂迁移破产后，原本的居民早已搬走，如今这些破败欲坠的老楼里，住着外来的城市底层打工者和许多灰色产业链的底层从业者。
温冷全身灰黑，压低帽檐，踩着细碎的路渣，穿过弯曲的小道，闪身进了一栋住宅楼。
这是栋较长的排楼，不止一个出入口，温冷的身影从楼道的格窗里透出。任开看着他上楼，他亦闪身进了对面的楼栋，拿出望远镜，直到盯着温冷来到四楼，往左边走去。
他搁下黑色镜筒，确认温冷没有起疑，很快身形敏捷地跟上。
来到住宅楼的三楼时，任开突然拐了个弯，穿过走廊进入另一侧的楼梯。从这里他轻手轻脚地摸到近四楼处，小心地探头张望了下，四楼楼道内，果然，温冷没有着急行动。
任开又退回至三楼楼道，大方的在楼道里抽起烟，任谁经过见他这吊儿郎当的样，都会认定他是这破败老楼内的一员。
此时正临近饭点，很快就有送外卖的小哥上到四楼，朝左拐。
任开掐了烟，一口气跑到另侧楼梯的监察点，他听到走廊里有轻微的动静，知道温冷行动了。
四楼的走廊内，温冷在楼道口堵住了外卖小哥，翻手向他出示警官证。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温冷示意小哥保持安静，接着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早就打好的话，让对方照做。
外卖小哥就着手机仔细读了两遍，等平复了心情，才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随即站到了405室的门口，敲响了门，里面传出女声：“谁啊？”
“外卖。”
隔着房门可以听到轻微的断续声，“今天……这……快。”
门外的小哥因紧张呼吸急促，心里念道，因为我送的是隔壁403的。
门内接着传来清晰地回应：“你等等啊，这就来。”
温冷伸手，示意小哥准备。
外卖小哥紧绷着脸，估摸着来人应该已靠近猫眼，接着门把手后隐隐响起了窸窣声，就在开门前的刹那，不等温冷伸手推他，小哥绷得极紧地猛跳到一边，发出一声大响。
几乎同时，屋内人已打开房门，来不及对声响作出应对，待觉出不对想要关门时已来不及。
温冷抢进室内，屋内的女子受惊，转身就要逃跑，温冷两步上前擒住她，直接道：“警察，别乱动。”
被擒的女子呆了呆，温冷已经掏出证件，屋内人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又大着胆认真看了眼温冷，慢慢不再挣扎。
温冷见人安静下来，放开对女子的钳制，侧身关上门，“你是王胜海的妻子秦小萌？刚刚偷渡回国？”
秦小萌警惕地点点头，绞着手站在一旁看着他。
温冷没有再要控制住秦小萌的意思，用平和的语声道：“我来是因为有个案子，你是知情人，要询问你些事。至于你偷渡进出境的事，不归我管。”
温冷边安抚秦小萌，边拉开餐椅在旁坐下，他放开秦小萌后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让受惊的秦小萌越发平静下来。
现在，温冷坐着，她站着，将主动权放回秦小萌手里，将屋内压迫和紧张的气氛减到了最小。
屋外，看着外卖员离开，任开迅速移动到405室连通回廊的另一侧，他将早就准备好的监听设备，一种听诊器大小可以隔墙放大音量的窃听装置，贴墙安置好。
任开调拨了下耳内接收器，很快听到了屋内清晰的对话声。
温冷在问：“你丈夫王胜海车祸肇事死亡后，有人给了你一笔钱，你知道这钱的来历吗？”
秦小萌听清后，避开他的目光道：“我不是很清楚……但是应该和他最后那次出车有关。”她顿了下，又看看温冷，选择补充了一句，“他们说是说好的酬劳和死人的慰问金。”
这回答在温冷的意料中，如果秦小萌真知道些什么，柯成的人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她。
秦小萌继续道：“他们暗示我拿着钱跑路，我出去也是有人安排的，只是外面待不惯，我就又偷溜回来了。”
温冷点点头，“你还记得给你送钱的那些人的样子吗？包括送你出国的那些人？”
在秦小萌的犹豫中，温冷再次重申，“你偷渡的事，和我调查的案子无关，我不管。我只想查王胜海的死因。”
他望向站在屋中惴惴不安的秦小萌，身体前倾，修长的双手支起下颚温和地看她道：“我只是需要那些人的样貌特征，再了解一些你丈夫出车祸前后的事。我知道王胜海肇事和你无关，你告诉我这些事后，你就没事了。”
温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秦小萌的脸，看着她那双慌乱的眼睛渐渐迸出了光。
他再接再厉，态度诚恳，用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让人放松警惕，他吐出的言语像琴键上滚落的音符，动人诱惑，“你放心，查清事情后，我不会管你接下来到哪儿去，做什么事。Z市的刑警也没空管这些。”
他在保证，秦小萌将信将疑地望去，人虽没有回应什么，眼里的光却始终没有暗去，她慢慢开始朝温冷走近。
温冷轻轻推开另一把餐椅，示意她在他身旁坐下。
“你知道王胜海是被人利用去杀害一名刑警的吗？”温冷单刀直入，仔细观察着秦小萌的表情。
秦小萌闻言惊得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不不，不，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她着急又惶恐，终于找回语言，试图表达：“我不知道他要去杀人，更不知道是杀警察，我……我事后有感觉这事不简单，这可能不是简单的车祸……因为他们给我钱，又安排我走。但是我不敢想，真的，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一墙之隔，当任开听到温冷亲口问出那句，你知道王胜海是被人利用去杀害一名警察的吗，一切都无可挽回。
不再有任何揣测的需要，也不再有任何希望，甚至任开曾经设想逼温冷开口的各种手段，各种以为要等待的时间，都没来得及，真相就在这一刻当头砸落。
墙的这一侧，任开背倚上水泥，就这样无声慢慢滑坐到地，涌过的情绪最终只剩疼痛，迫得他单手掩面。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任开似乎每一句都听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印象。
忽然，离他较远的那侧楼梯处有明显的响动传来，任开顿时清醒过来，他迅速避到走廊后，小心探查，人影晃过，三个带着纹身的寸头男人从那侧楼梯转出，眨眼就围到了405室门口。
屋内，温冷正说着话，突然噤声，他眸光敛起，神情冷峻，反应极快地起身，同时反手摸向后腰。
他边双手握枪，轻巧敏捷地靠近门边，边向不知所措看向他的秦小萌示意－－悄声后退。
走廊里宁静无声，屋内的空气却凝滞得令人窒息。
就在温冷还差一步靠到门边时，大门猛地被撞开，温冷跳到一边，果断开枪击倒进入的第一人，紧接着闯入的第二人已经举枪冲到，温冷急侧身，熟练地劈手，夺枪，对方企图反制，两人徒手斗到了一起。
温冷的右手还没有完全恢复，多少让他的动作比往常僵硬了些，速度被拖慢，他开始诱敌，露出破绽，很快准确地肘击到对方腹部，歹徒发出闷哼，动作迟缓，温冷清楚，再一下就能制服此人。
“住手！”
温冷已然擒拿着歹徒抬头，几乎在看到对方第三人已经将秦小萌控制的瞬间，他一手肘彻底敲晕了身侧的歹徒。
“你！”歹徒完全没料到温冷能如此快狠，气得一掌刮在了秦小萌脸上。他没打算拿人质换自己的同伙，他们这次的清理任务强哥交代过，谁死都没关系，温冷一定要死，秦小萌不过是个饵，必要的时候拿来威胁条子也不错。
他捉紧秦小萌，发泄过后，没准备真伤了她，又少了个同伙，他还得靠她才能控制住温冷。
只要坚持一小会儿。情况不对后，他当即就发了消息，后头望风的兄弟随时都会赶到。
“把枪都踢走！”他囚紧人质，拔出小刀抵上秦小萌的脸。
温冷见他抬手就要伤人，知道歹徒是急凶了，他举起双手，乖乖踢开两只掉落的枪械。
屋外，任开眼见歹徒破门，刚起身重新冲回四楼走廊，他身后的楼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任开电光火石间闪身往楼上撤。
眼见又是人影闪过，两个壮汉从他原先所在的楼梯冲出，直奔405室！
温冷正在屋内和歹徒对峙，他思索观察着，双眼紧盯歹徒。
身后猛然有人扑入，激得他本能反身对抗，才一个照面，耳边传来秦小萌的凄厉哭喊，温冷不得不住了手，“别动她！”他束手就擒。
来人直接将温冷狠狠压制在地。
撞击过猛，牙齿磕到唇舌，温冷嘴角带了血。
望着被制服的温冷，捉着人质的歹徒干脆地命令：“直接解决了，别弄得到处都是血。”
两个男人将温冷拽起，行动前顺便问了句，“那女的呢？”
歹徒看看秦小萌，“搞死还要抛尸，弄回去废物利用也好。”
阿强哥那儿不是有好些在东南亚的小岛，弄过去除了卖肉还能卖内脏呢。
秦小萌虽然不知会发生什么，可那人看她的眼神让她惊恐地颤抖流泪，呜咽着想发声，却狠狠被堵了嘴。
温冷被拖起后面对为首的歹徒，他神色疲惫，身形狼狈衣衫凌乱，肢体间却有种被摧折的美，近乎天使的完美面容上带着污迹血痕，此刻望去，大抵只要是个人就很难逃过这画面的冲击。
折翼的天使用带血的双唇向肮脏的人类轻声乞求，“我就有一件事想知道——”
那人抓着秦小萌，此刻绝对的控场让他居高临下望着温冷，心态上的松弛甚至带来一丝轻蔑的审视。
他终于有机会看清了温冷，如果天使的眼眸示现在人间，如果天使有明眸……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有一霎，他竟有几分不舍。
接着，耳中已充满温冷的轻声，“你们是怎么找准时机杀死唐泽明的？”
“自然是有人在里头。”歹徒的笑竟也似温柔，甚至多奉送了半句，“可惜上头安插的什么人，我们也不知道。”
“谁让你们杀的唐泽明？”温冷又追问。
“你和他什么关系？听说只是前同事？”歹徒这次的笑充满戏谑，“强哥，知道吗？好了。”他示意押着温冷的两人，像下定决心般再次道：“动手，给他个痛快。”
温冷心念闪过，果然都是卢志强在出头，柯成从不肯露面。
一根绳索直接绞上了温冷的颈脖，窒息刹那到来，温冷挣扎着，死亡近在咫尺，秦小萌泪眼朦胧的身影摇晃不停……
温冷横下心，此前已估算过左右的实力，他只希望自己的动作够快，身骨够强，能多挨几颗子弹，多干倒几个敌人，强到能拖够时间让人质跑到安全地带。
就在他出手的瞬间，客厅正中的窗户猛地从外打破，一个高大的身影混着刺耳的爆裂声从天而降撞入室内，到处是缤纷的玻璃渣飞溅，所有人本能的回头反身，避开要害。
温冷颈部令人窒息的力量稍有松弛，他当即抓紧绳索，猛地脱出，他左手翻转，跟着旋起身体，由跪至站，顺势就将绳索套上了左侧控制他的男人。
久经训练的肩肘迅速将人类脆弱的颈脖推压至极致，不到半分钟，被温冷反勒的男人昏迷在地。
在这几十秒内，任开挺身，拔枪，直接爆头了威胁秦小萌的歹徒。
温冷则接着和仅剩的歹徒扭打到一起，任开举着枪，冷眼看着两个缠斗的身影，直到温冷一脚踢开对方，下一秒枪声响起，歹徒倒地。
“任开……”
轻幽的呼唤不像发自这间屋内，倒像从什么未知的远方传来。
温冷坐倒在地，在这突发的劫后余生里，目光如水，毫无保留地泄向任开。
满溢的情感使温冷暂停了思考。
直到，眼见任开毫无停顿地抛枪，直直向他冲来，他上手就将他压到身下，指节紧紧攀上了他的颈脖。
温冷本能抓住攀来的手，有那么一刻，他觉得任开真的是要勒死自己。
他清晰地感到他的指骨如铁，渐渐收紧，他望着他，那双从少年时一路望到今日的眼睛，现在，此刻，里头什么都有。
是不是人要死时，感念会特别丰富。
任开，又发疯了，温冷平静地想，我害的。
他被扼得发不出声，也不想发声，甚至不再想要呼吸。
现在，没有人需要语言。
他在任开的目光里了解着当下的一切，他怀疑，他设陷，他跟踪自己，他得到了他最不想要的答案。
他救他，又杀他。
温冷想抚一抚任开的脸，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可惜他抬不起手，他只能静静地望着任开。
相比任开，温冷眸光里的一切过于简单，那里只有一样东西，他认。
无论任开指责他什么，他都认，就这样任命地看着他，认罪，臣服，松开手，放弃所有抵抗。
温冷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要不是任开那双手拖着他，他早该彻底倒地。
这样也好，重生后一个人支撑了太久，所有的疲惫汹涌而来，温冷缓缓闭上了眼。
任开却陡然松了手。
温冷再无支撑，倒下。
任开看着他，毫无动作。
突然，两人的通讯频道同时响起，温冷开始拼命地咳嗽，仿佛要把肺都呕出来。
任开按了外放，“九里桥东北旧城区发现柯成藏匿地点，所有听到呼叫的单位即刻前往现场集合。再次重复，九里桥东北旧城区，已发现柯成踪迹，包围已经形成，已请求特警支援。”
频道里的声音是姜月，老大亲自发布的命令。
温冷满目都是生理性的泪水，他扶着墙摇晃着想要立起，到底失败了，他扯了下嘴角，嘶哑着道：“反恐那边看来是真的有了柯成的线索，你该跟过去确认的。”
“然后让你为救人质死掉？”任开面无表情。
温冷觉得好笑，“留着死在你手里？”他反问。
任开扫过他的眼神冰冷，“你没交代清楚前，”他说着粗暴地拉起温冷，“谁都别想叫你死。”
温冷和任开是各自驾车到的现场，下车后，直到进入指挥部前，任开都没有瞧过温冷一眼，准确的说，从离开那间屋子开始，任开就再没瞧过温冷一眼。
真相露开了一角，信任却已彻底崩塌，而魔鬼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