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破开,潮湿昏暗的屋内躺着两个人,奈丹几乎只凭直觉就看向了温冷所在的方向。

  他紧盯着从床上坐起的男人,分别数年,寻找,思念,无数午夜的辗转反侧,直至这一刻,那个人真正落到眼前带来的冲击,依然比他以为得要强烈得多。

  奈丹甚至无法再挪开步子,夜色让他极力掩饰的表情又加了几层遮盖,这让他略感安心。

  他不能在手下面前失控,也不想向阿云流露太多情绪,他当年就不够确定他的心意,此时就更怕吓走他。

  奈丹克制着,时间分秒流逝,又似乎静止在这间破旧的屋内。

  房间里弥漫的夜色同样遮住了温冷的表情,让奈丹看不清床边那双望向他的眼眸,不知道温冷的情绪,反而让奈丹冷静了下来,给了他调整情绪的时间。

  很快,他挥手示意跟来的手下将任开先带离屋子。

  副手迅速指挥人绑了任开离开,走的时候贴心地带上摇摇欲坠的房门。

  现在,斑驳昏暗的房间里只剩温冷独自面对奈丹。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来,不远处的奈丹两步跨到他跟前,温冷退了两步,被逼到窗前。

  奈丹不再动,他低头就着窗外零星的灯火,将温冷从头到尾,一根发丝也不放过狠狠看了遍。

  温冷知道会有见面的时刻,早就编好的故事和各种解释的话语也已烂熟于心,他刚微启开唇,双眼望向此刻的奈丹,突然有种强烈的直觉从心脏袭来,告诉他不要轻易开口。

  心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发烫乱蹦,温冷的呼吸跟着乱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开始脱出掌控,重生后只有刚刚苏醒的那段时间,他有过这种体会。

  温冷最终选择了放弃开口。

  目光一刻也没离开眼前人的奈丹,早发现了温冷的异样,他脸上流露出惊喜,猛地将人抱住。撞击的力道直接使温冷失去了平衡,他试图站稳,却被对方拽入怀中,环绕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力气之大箍得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温冷放弃了挣脱,他闭眼,再次感受到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在这具身体里流动,他尝试着去抓住它,跟着感觉行事,他的双臂带着颤抖回抱了下奈丹。

  正拥抱着他的人明显紧绷了后背,很快放松下来,只是拥着他不肯撒手。奈丹在温冷耳边沉声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却不再透露。

  又过了片刻,温冷才退开来,用罗国话轻问:“怎么,不需要先搜身了吗?”

  奈丹笑起来,伸出大手就往温冷腰腿之间摸去,温冷侧身直接避开了。

  奈丹摇了摇头,“阿云,你还是那样,不爱给人碰。我有时候怀疑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温冷什么也没说,自从来到帕钦,过往的回忆就开始不断闪现,见到奈丹后这种情况变得更严重了,完全不受他的控制。温冷甚至要调动起全副心神才能应付脑中胡乱出现的画面,专注于现实世界。

  “你在想什么?想好了该和我好好解释了吧?”奈丹环插起双手,好整以暇等着温冷的回答。

  温冷迎上他的目光,不露半点心虚,“开始时伤得太重,自己也不知道活不活得过明天。”

  奈丹闻言再次靠近温冷,低沉的嗓音在他头顶响起:“你都伤到了哪儿?”

  “全身近15%烧伤。昏迷。左肺气胸,脾脏破裂,脑水肿,然后是并发症……”温冷的声音机械地响起,唐泽明的记忆和温冷的记忆此刻彻底重合,躺在医院以及漫长康复的痛苦让他脸上自然流露出回避的神情。

  奈丹在他身后长长叹了口气,单手将温冷的后背揽进怀里,狭长深邃的眼睛闭了闭才道:“现在呢?”

  “半个废人,药不离身。”温冷答得冷漠尖锐。

  “为什么不来找我?”奈丹急急开口夹着明显的怒气,“我那时以为……”他没有再说。

  温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答案,“等到我能走了,听说那次爆炸后,你们把基地撤了,换了新的地方。”温冷顿了顿,再开口时有着不自觉的嘲讽,“何况我已经是大半个废人了,再费劲找回去让你养我吗?”

  奈丹长叹了口气,很快道:“那现在呢?”

  温冷开始从爆炸后被边民所救讲起,后来就遇上了来找边民拿货的任开,又讲任开怎么出钱出力救了他,后来还把他弄回了国。他既然不准备再去罗国,就开始跟着任开在“顺和”混,直到“顺和”出事,他俩成了丧家之犬,被通缉,到处躲藏。

  “所以你现在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回罗国?”奈丹听到了这儿,终于放开了温冷。

  温冷沉默着,没有立即回答。

  奈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再问话时脸色像在下令:“你带来的那个人就是救你的,那个任开吧?你当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肯救你,他看上你什么……

  “过去的事我不追究,该查的我也会查。他救过你的命,你带他来就是还了他那条命。我自然也不会动他,还能帮着你给他找条生路,但从这一刻起,你就和他两清了。”

  温冷缓缓点了点头,他明白奈丹的意思,只要能把任开先弄到营地附近去,就是在外围转悠也比人直接出局的强。

  为了达到目的,温冷不得不冒个险,直接插手奈丹的安排,“让下面的人给任开点事做就好,要是把人放到矿上就有点可他打架做事都是把好手,过去也是顺和的大哥之一,你可以先用用看。”

  奈丹听完深深望了温冷一眼,“我说了你们两清了,我也不管过去的事。你一向聪明,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不过,既然你还是开口,我也就卖你个面子,让他直接跟着下面讨生活。”

  温冷听了这话也没退缩,而是平和地解释:“矿上管理出货都关系着帕钦军,关系着你的根基。”

  出发前,查菲就告知奈丹这两年已经斗倒了另一派的势力,现在是帕钦军实际的掌管人了,瑞察将军身体病痛衰败得厉害,早就没有精力管事。

  温冷继续道:“放任开去矿上管事肯定不合适,他是外人,要真让他去卖苦力,那是对仇人的做法。还是让他在底下没什么要紧的生意上讨口饭吃,学些罗国话。等外头风声过去了,他就能自谋出路了,在罗国闯闯,还是潜回夏国,还是干点走私之类,都能有口饭吃,到那时我也就彻底和他两清了。”

  这是阿云会说的话,奈丹扯了下嘴角,点头同意。

  再说,任开当初救了温冷后,也给过温冷生路,行,他奈丹恩怨分明,就给这人几个月时间休养,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奈丹朝门口喊了声,很快跟他来的人重新进门,他示意来人把带的衣服递给温冷,“衣服都换了。外来的东西不能带进去,你是知道规矩的人,这规矩无论对谁都这样。”

  温冷点头,要在营地驻扎的人,所有的东西都由军方发放,包括手机电脑之类个人物品,也都是检查过再统一下发。

  “我知道,就是带的药有点麻烦。”温冷也不多说,指了指桌上的几个瓶子。

  奈丹阻止了原本要上前收缴的人,自个儿走过去,先拿起几个看了看药名,又打开翻查了每个药瓶。

  这一堆瓶子明明白白,写着治疗的各种病症,再没有比这清晰的明证,说明眼前人绝非外表看着这般无事,是真的曾深受重伤,满是后遗症了。

  奈丹握紧了药瓶,仿佛极力控制着自己不让手指将它们捏碎。

  任开被看管着进屋时,已经完全换了身帕钦本地装束,他抬头看到的就是奈丹极力克制的这一幕,又目睹他最终将药瓶轻轻放下,嘱咐人装好带走。

  任开脸上虽没露什么表情,内心却是很能同情奈丹的。当初他在医院看着李医生开出那么多瓶药的时候都有点……嗯,怎么说呢,他不想承认,但确实心疼温冷。回头整一天都把温冷当玻璃人伺候,直过了几天才自然过来。

  可以想见奈丹此刻的心情。

  可这事对任务绝对是好事,何况奈丹还能再见着以为梦里才能见到的人,就凭这点,任开就要控制不住自个儿表情了,他忙装作没睡醒低头揉脸。

  几分钟后,温冷上了奈丹的越野吉普。

  下半夜的密林里,连如水满泻的月色都难以透进几丝冷光,只有一如白日的潮湿闷热。

  车灯的光晕里,温冷瞟了眼吉普后不远处跟着的卡车,任开应该正在那后头的车斗里摇摆。

  这家伙,硬要跟来,这下铁定有苦头吃了。

  当晚,温冷被安排在离奈丹最近的木屋休息,第二天一早醒来,打听任开在哪儿,被告知分在了营区最外围的一长排木棚子里。

  温冷心中有数,远是远了点,但只要还在营区就行,总有机会碰面,行动也能同步,要把任开弄到矿上去,两个人接应不上就真危险了。

  开始的几天自然是叙旧,温冷见了不少过去的老人,听他们讲了岩云离开后的各种事,老人见了他的态度都是惊喜又欢迎。奈丹又引了几个新人给温冷认识,这些人里最重要的就是奈丹现在的副手,叫普纳关的那个。

  温冷能看出此人有疑虑,毕竟三年就能爬上奈丹副手位置的人,肯定有两把刷子。

  只是温冷受的伤都是实打实的,说的故事经历也都经得起查,救下温冷的那个罗国边民是查菲那头的线人,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至于夏国境内的事,顺和的灭亡,任开的通缉令更全都是真的。

  普纳关显然清楚自己作为新人根基不稳,他表现得很谨慎,并没有公开表达过对温冷的质疑。

  至于奈丹,温冷看着眼前正在擦枪的男人,一米九五左右的个头,身体素质甚至强过任开,奈丹虽然跟着瑞察混成了一方军阀,本身却是正规军出身,不比那些随便招募的底层,行走坐卧都带有军中多年的痕迹,比起温冷,唐泽明更熟悉这样的人,毕竟他自个儿就出身军人世

  被军队锤炼至此的男人,干什么事都不会轻易放弃,认准的事,只要有一口气都会做到底。

  此刻,奈丹正在说那些害死岩云的人,“我一直没忘替你报仇的事,夏国的缉私大队。”他冷笑了声,“过去我们不过给走私贩子行个方便,现在我干脆参与了他们的生意,我资助这些人,给他们提供人身保护,帮他们搭桥通路……我就是要缉私队焦头烂额,要是他们再敢入罗国境内,就一定有来无回!”

  温冷听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明明头脑中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心脏处却猛地一痛。

  是属于真正的温冷的残念,他安抚了自个儿的身体片刻,继续暗暗观察着屋中事物。

  这些天,温冷除了在营地里熟悉情况,就是趁着和奈丹独处的时候,观察屋里可能具备线索的地方。如果有人在,尤其是副手普纳关在,多了双警惕的眼睛,他不会轻易做任何打探。

  奈丹的屋里有两部电脑,这些天温冷旁敲侧击了解到帕钦军的大部分账目已经电子化,过去的老账本还在,但新的往来已经跟上外面的世界,全面电子化了。

  不一会儿,普纳关走了进来,有事找奈丹去处理,温冷缓缓站起身来,显得有些疲惫的样子,准备跟着奈丹走出屋去。

  奈丹看了眼他苍白的面色,迅速道:“你别动了,在我这儿躺着,等我回来还有话和你说。”

  只用了一周时间,奈丹就已经允许温冷留在自己的屋内,要查清温冷说的那些爆炸后的经历事情也得花这些时间,这选择信任的速度,再次快过了温冷的预料。

  奈丹对曾经的岩云,过去的温冷,用情之深无需多言。即使回看温冷的那些记忆,似乎他自己也没有多么意识到,又或者是他刻意回避了。

  现在,面对着奈丹,温冷的心脏猛然就狂跳起来,几乎令身体难以负荷,不是因为即将要独自搜查屋子,因危险带来的肾上腺素突发,是有什么不听意识指挥的,由这具身体自带的,正在强烈的表达着。

  那具心脏跳得发热,令身体窒息。

  温冷皱了皱眉,捂上了心脏的位置。奈丹见他神色不对,几步冲过去查探他,“怎么心跳得这么快,还乱得不行。”

  温冷努力缓过气来道:“昨晚没睡好,也可能是吃的药的副作用。”

  这下即便温冷想走也走不了了,他得在奈丹这儿歇歇,眼见是必须的了。连原本想找个借口不让温冷单独留在主屋里的普纳关也只能把嘴闭紧。

  等人都走后,温冷试了下两部电脑,有了个初步判断。

  傍晚时,温冷借着去镇上,路过营地外围的长木棚时,大大方方和任开聊了几句。

  “有两部电脑,一部密码很简单,我已经破了。另一部就比较麻烦了,我有次瞟到眼界面,里面有特殊加密的文件夹,多半就是那部了,往来的生意账目应该都在里面。

  “过去我在帕钦,他们手写账簿的时候老坑上的出货都会详细地记在上面,还包括买家地各种信息。现在改用了电脑,应该还是如此。”

  任开回他,“把文件复出来,咱们就能撤了,回去让小邵安岚他们破解一下。”

  “那台电脑开机密码比较复杂。”温冷有些无奈,“要是这儿能连上卫星就好了,靠我们这点基础能力来破解有点难办。”

  任开想到的则是另一件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姜队只批准了二十天行动时间,为了安全起见,不管成不成,时间一到查菲就会带特警来接应我们,听他之前的意思,这边帕钦的政府军得知我们的联合行动后,到时候也准备来捡个桃子。”

  温冷明白了,“想趁乱削弱帕钦军阀力量是吧?”

  他想了想又道:“我再试试,要是临近时限还是没办法,只能用抢的了。”

  任开摇头,否定道:“那样风险太大。一是拿上电脑提着东西目标大,别说出营地汇合,能在营地里走多远都是个问题。二是没查看过,总是不放心,万一里头没有我们要找的账目呢。”

  温冷叹了口气道:“到时也只能这么办了,总不能花了这么多功夫,白来一趟。”

  两人分开前,温冷和任开约定暗号,“如果我发短信,问你罗国话学得怎么样,你就知道我这边行动了,到时你想法过来,给我门口把个风。要是没人,你就等我出来再回短信。要是发现有人要进主屋,你就发短信回说学得慢。”

  “要是我有事联系你呢?”任开边问边想,“说找你喝酒?”

  温冷摇头笑起来,“说你要去镇上,问我要带什么吗。我会想法尽快出来,营地西南边那个厨房,后头有公共取水的地方,还有厨房外的公共餐区,那两处都能碰头,见机行事。”

  事情都交代完了,温冷转头要走,任开又叫住他道:“你刚不是说密码难搞吗?我有个想法,你试试。”

  温冷好奇地看向任开,想他能折腾出什么主意来。

  任开反倒先问他,“你之前离开这儿的时候,有留下什么电子产品吗?”

  温冷愣了愣,点头道:“行动那天手机带在身上,但手提电脑没有,里面没有任何会暴露的东西,都是些符合卧底人设的正常内容,还有就是帕钦军的一些事。走之前我还特意又检查了遍。”

  任开接着问:“你给那台电脑设密码了吧?”

  温冷肯定地点头,“不设才奇怪吧。”

  “我是说,”任开沉吟了下,才接道,“你可以试下你自己的密码。”说完他转身就离开了。

  温冷在去往镇上的途中想了很久,不得不承认也许这次行动姜队坚持让他带上任开,是英明无比的决策。

  他对奈丹的了解都来自温冷的记忆,看旁人的记忆时更多的是理性,形成的是对奈丹通常情况下的预判。

  可任开不是,他能用感性看到截然不同的奈丹,触及奈丹非理性时的另一面。

  温冷对奈丹只有这种旁观者的理性吗,也不是,比如每一次心跳不受控制时,比如他愿意停下思索时,就像此刻,如果他只选择用感觉看向车外的密林,他会有种奇妙的感受,仿佛他的身体会自然接过控制权,用某种直觉来回应周遭。

  温冷知道,这次行动中,必要时,他会全权相信这种直觉,因为他无条件信任给予他身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