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同意!”任开斩钉截铁否掉重新卧底的主意。

  他双眼冒火望着温冷,硬着声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再想别的办法。”

  温冷看着他,面上凝的寒霜丝毫没了消融的迹象,目光仿佛能透到任开心底深处。

  他不紧不慢道:“我听说,你当初卧底的时候敢一个人单挑整个帮派,在人老巢中拔枪就喊是警察;

  “我第一次见你,你敢卸了防弹衣,赤手空拳进店和劫匪换人质;

  “在边境三不管的俱乐部,你车都骑不稳就敢去飙车玩命;

  “还有,在没有讯号没有支援的公海游轮上,你敢随时赌上身家性命去救人……”

  说到这儿,温冷摇头轻嗤了一下,“和你搭档才多久?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你任开不敢干的。你自己怎么玩命都行,玩到个人就能看出你真是在自毁,你都这程度了,你倒过来和我说不行?换成你的搭档现在要去正正经经查点线索了,你立马就翻脸不许了?!

  “任开,做人不能这么双标,不能只许你放火不许我点灯!”

  任开深吸一口气才没咒出声,温冷这家伙真是嘴太利了,他咬咬牙道:“你这是点灯吗?你这样自投罗网,是准备把自个儿烧得渣都不剩!“

  温冷懒得再理任开,抬腿走过他身边时,冷冷道:“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去找姜队吧,听她命令。”

  半个多小时后,任开很有风度地等温冷从办公室出来,他才走了进去。

  进门就见姜老大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等着他。

  任开反手将门甩上,不客气地滑进座椅,毫无形象坐到姜月面前。

  姜月在享受完温冷精彩的称述后,本已经准备好接下来再接受任开的轰炸洗礼,知道他会拍桌子闹情绪,搞不好还能给她来点想不到的无赖手段,然而,对面的人坐下后竟出奇地安静,半天没声。

  任开垂着头坐在那儿,过了片刻,身体前倾将脑袋埋入了双手。

  安静的办公室里,他闷头长长叹了口气,这才重新坐起身来,轻声对姜月道:“我不能让我的搭档再出事。”

  椅子里的人没有放什么狠话,声音轻软无力,仿佛喃喃了一句。任开就呆呆地坐在那儿,目光仿佛都不在这间屋子里。

  姜月不怕任开胡闹,却怕他现在这个样子,那话弄得她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仿佛对面的人轻飘飘就将自个的命交到了她手上,让她看着办,姜月不得已,只得郑重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一阵,还是姜月先打破了沉静,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轻笑了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让你和温冷搭档,你说阿猫阿狗都能来咱们队上了?”

  任开回过神来,随意地挥了下手,就像要挥走什么恼人东西,终究也忍不住笑了笑。

  姜月露出笑脸望着他问:“我记得你可是嫌弃了人家很久,变着法儿想把人家赶跑?都有些什么?把人当贼当众铐起来押上车,在办公室一言不合把人掼上墙揍……”

  “我没揍人。”任开话插得很快。

  姜月忍不住笑出了声,“是啊,当场是没揍,保不齐在我没看见的地方,你还有更多为难人家的地方。”

  随着姜月的话,任开不由自主就想到后来在更衣室,温冷说他是丧家之犬,他俩针锋相对,差点来了场现场裸绞教学,要不是被张浩撞破,差点真成了“裸”绞。

  再后来呢,再后来俱乐部飞车后喝醉了酒,温冷被他睡前卸子弹的疯劲吓到,却还是选择回来夺了他的枪,守着他。

  回忆被姜月打断,任开眼见姜月换上玩味的表情看着自己,“你当初那么嫌弃人家,可想过有一天会这么稀罕人家,死不放人?”

  任开呆了呆,像被人当头棒喝。

  唐泽明之后,搭档成了个摆设名词,哪怕心里叫嚣了一百遍,连毛孔里都渗入了“不能再失去搭档”这几个字,任开从没拿这个词和任何生动的人联系起来。

  他只是机械地仿佛生理反应,不能再失去搭档,因为这个词唯一能联系的鲜活点是唐泽明,而记忆里的唐泽明是不能和“失去”这个词有任何关联的,沾上一点点都能叫他发疯。

  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任开,搭档是温冷,就是那个人,那个不紧不慢总抓着他七寸说话,那个载着他飞过月夜黑河,那个在云梦岛与他出生入死,那个趴在他背上俯卧撑,那个在空屋里推开他挡枪的人。

  那张漂亮面容突然就这么深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让他呼吸停顿。

  任开一时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这提点就像闸门,原本围在闸内平静的心湖倾泻而下,仿佛泄洪般几乎冲垮了理智修建的航道。

  是,他现在不得不承认,他稀罕那个人,不能让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

  任开回过神,姜月有些惊讶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安。

  任开掩饰起局促,想了想还是开口,又像在自问:“我是不是太明显了,我是说,我是不是过了?”

  姜月此时身为女性的直觉更甚于她作为上司的直觉,她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任开真正想说的。

  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太在意温冷了,姜月同时意识到任开不安的原因,可怜的任开,对温冷的感觉超出了他为自己设的线,而他竟然迟钝得直到现在才发现。

  任开从来不是迟钝的人,那么答案只能是他一直在逃避。

  姜月看着低头回避开目光的任开,忽然就唤了他一声:“嘿,没事的。听我说,没事的。”

  她觉得既然都开口了,不如都说了,姜月当了多年队长丝毫不担心刀到她的副队,直来直去道:“任开,你不用感到愧疚不安,你没有对不住唐泽明。你重新生活,重新往前走,甚至重新对别人有感觉,都没事的,是应该的。”

  她说着说着声就高了,“你小子,拿出点勇气来,这是好事。如果出事后,能靠命令就让你朝前走,我早就那么做。现在这转变,我很高兴,绝对是好事。”

  任开抬了抬眉,不置可否地反问,像在自语,“是吗?”

  姜月干脆起身从座位后绕到了桌前,斜靠在桌角看着任开语重心长:“我肯定唐泽明知道了,也只会高兴。”

  她转回桌后,终于放过任开,换回最初的话题,“去罗国查案的事,我觉得你们俩可以各退一步,我不同意你们任何一个单独行动。孤身深入帕钦太过危险,至于具体的安排,你们俩自己商量去。”

  谈话回到公事上后,任开的脑子就像换了个通路,顿时顺畅无阻起来,瞬间领会了姜月的意思。

  他从位子上一跃而起,“头儿,你说话算话!等我去把温冷搞定。”

  姜月看着他急匆匆窜出门的背影,慢悠悠拿起茶杯,心里叹了口气,战友多年,只能帮你到这儿,可别搞砸了啊。

  任开在食堂追到温冷,要把他从队伍里扯出来,“走,我请吃面。”

  温冷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出列,“阿七那儿吗?你可一次也没请过我,今儿铁公鸡拔毛了?”

  “什么铁公鸡,顶多黄鼠狼给……”任开嘴快,说到半截自己停了,“走走走,晚了没位子。”

  温冷莞尔,跟他逛出局里,边走边道:“说吧,姜队也汇报过了,你想怎么处理。”

  “咱俩各退一步如何?”既然到了方便谈话的地方,任开直接切入主题,“我批准你行动,不过你得和我一起去。”

  温冷皱眉,“带上你?怎么带,我还有理由混进去,你拿什么理由来混?何况这就是个卧底任务,多一个人多一份危险,我还要分神看着你。”

  “这会儿你也知道危险了?你不是说我拼命三郎什么都敢干吗?”危险什么的,任开全不当回事儿,倒是想个恰当的理由是个正事。

  “我混过去的理由都替你想好了,你当年爆炸重伤出来后,养伤的时候是我收容了你,照顾你休养,算是救了你一命。你为了报恩后头就一直跟我混在‘顺和’,再后来‘顺和’倒了,我们俩被通缉逃亡了段时间,这个局里都能补上通缉令。你就想到不如出了边境回罗国是条生路,你对那边也熟,当然要带上我这个救过你命的,这样故事大致就圆了。”

  温冷想了想,别说任开这编得还挺有模有样的,“顺和”就是任开之前卧底的团伙,如今已经被连锅端了,属于死无对证了。

  任开眼见温冷听进了他的话,当即再加码几句,“这事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姜队的意思,去罗国谁都不准单独行动。”

  温冷有些意外,任开再不靠谱,不会拿姜月的指示糊弄他,既然头儿说了不能单独行动,那就只能带上任开了。

  几天后,查菲亲自安排了任开和温冷的“偷渡路线”,一辆收了黑钱的破旧小车穿过密林间的小路,向着帕钦省军阀的势力范围不断靠近。

  任开在车上向温冷咬耳朵,“你准备怎么接上头?”

  温冷微微侧脸,泥路颠簸,车身猛地摇摆差点将他颠进任开怀里,他眼疾手快撑了下车顶才稳住身形,回道:“姜太公钓鱼。”

  等对方自己找上门?任开有点不确定这行不行得通,或者能行,又需要多久,他们需要尽快获取信息,确认杀害霍竟成的人,找到林晓云的下落和无名女尸的凶手。

  大半天路程后,两人来到帕钦省中心镇,进入镇上老旧的小旅馆,全靠温冷一口熟练的罗国话,两人才顺利混迹其中。

  雨季的雨林气候异常湿热,旅馆内斑驳的粉墙大片脱落霉变,天花地面皆是油彩般的花脸,拼凑的被褥随意铺在两具吱呀的行军床上。

  入夜后任开被闷潮得心情烦躁,手上烟一根接着一根。

  他朝立在窗前的温冷看去,汗水同样粘湿了他的发,水珠凝结在他侧颜的颈脖处,任开刚想开口,查觉到的温冷转身面向他,原本颈脖处细密的汗珠随着喉结微动,凝聚滚落,成了一条水线深进锁骨处……

  任开忘了要说什么,挪开眼才回神继续道:“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会找来?”

  “明天我们继续去镇上转转。”

  温冷的言下之意是多出现,让军阀方面的探子早点发现。告诉对方温冷,不,曾经的边民岩云,后来奈丹的好兄弟阿云重新出现在帕钦的地界上了。

  任开的目光又转回来,温冷正斜靠在窗隔处,在潮湿粘腻的房间内就像颓旧复古的油画中人。

  告别海上缉私队,重返城市生活让温冷的皮肤回复了白皙,而内在的伤病,包括左肩还未痊愈的伤势让他更显得苍白,削瘦。

  他这样格格不入的肤色加上那张到哪儿都会让人多看几眼的脸蛋,只要在镇上露过脸,就不可能藏得住。

  哪怕温冷罗国话讲得再地道,任开也不担心他们会被人忽略。

  “奈丹是吧?想想我还真挺羡慕他的。”任开没头没脑来了一句,温冷蹙着眉看他,满脸写着这人估计抽烟抽多了这会儿脑子抽风了。

  任开笑了笑,不自觉在温冷的目光下掐灭了烟,“同样是人没了,他还能见着……我他妈一个当差的会羡慕做贼的,谁想到会有这天。”

  温冷这下明白任开抽得什么风了,他转身不再看他,再开口时声音飘在雨季的破屋里像蒙了层纱,“奈丹见到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人了。”

  任开不由地点点头,他听到的是一个意思,温冷说的是另一个意思,然而他俩谁也没错。

  “如果我是奈丹,”温冷把话转到正题上来,“得到人出现的消息后,会派人先观察个两三天,也可能更长些,一周左右,再找人来接触,确定了基本信息后再考虑见面。”

  任开坐够了,站起来活动了两下,破败的屋子顿时显得狭窄逼仄起来,他走到窗前,和温冷并肩望向镇上脏乱的街道。

  “如果是我,我今晚就会来,亲自来。”任开十分干脆肯定。

  温冷很快意识到了他俩假设中的不同,自己的假设把再出现的岩云当成了普通的弟兄,而任开的假设显然是爱人。

  这头任开已经调侃上了,“看来我不用担心你对奈丹还有什么旧情未了了,你这想法也太公事公办了。不过谁知道呢,奈丹和你分开都三年了。咱们来打个赌好了,要你猜对了,奖励是对方早忘了你,咱们这趟任务难度系数直接上天。要我猜对了,奖励该是生死不渝的真爱一枚了,虽然是烫手山芋,但你捧着显然对任务是好事。”

  温冷没接话,转头就忙碌了起来,任开看他重新检查了一遍追踪通讯器,不禁露了个笑。

  “你确定放里面没问题?”任开指着药瓶问,追踪器已经被封进了一颗带着不明显标记的药片中。

  温冷手上不停,“岩云是受过重伤有后遗症的人,药不离身。”他整理完重新面对任开,“万一是你猜对了的话,那奈丹扔掉什么也不会扔药。”

  奈丹一定不会舍得,任开明白,他舍不了。

  夜里两人正常时间关灯睡觉,出来出任务自然谁都不会睡死,迷迷糊糊中渐渐到了下半夜,温冷颠簸了一天,撑不住开始睡得略有些沉了。

  突然门外有了响动。

  任开早就醒了,温冷晚了一步也清醒了过来,两人都没有动,只暗中戒备。

  当门被破开时,确认了来人的身形,温冷轻轻叹了口气,他可不可以不要任开猜对的那份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