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的山谷中, 一个小型的门派遭受了魔修的袭击。
白衣的剑尊，以一己之力将门派众人护在身后，身形宛如即将崩坠的泰山。
清暄真人往前几步, 想要站在师弟身边，却被人拽住。
陆南意凝望着清暄真人, 沉稳道：“师伯, 不要意气用事。乘风谷众人皆是无辜，不要辜负了师尊出关为我们争取的机会。”
清暄真人宛若失神, 告别般最后看了一眼剑尊的身影。
他喃喃道：“自师弟闭关, 我已经三年没再见过他……”
上一次的重伤, 让青玄剑尊根骨受损, 实力倒退回，最多只能再发挥出元婴巅峰的实力。自那以后, 清暄真人就像失去了主心骨。在青玄剑尊闭关以后, 他镇日浑浑噩噩，多亏了陆南意，乘风谷才能勉强运转起来。
而经历了几年的历练，陆南意在清暄真人面前, 也有了强硬的一面。见到清暄真人战前混混沌沌，他怒喝道：“师伯！”
清暄真人摇了摇头, 恢复了理智, 淡淡道：“我知道。”
在他与陆南意的带领下, 乘风谷众人有惊无险地退离了战场。
而乘风谷外, 剑尊身影摇摇欲坠，手中剑柄染上了剑主的鲜血, 显得疯癫。
一向冷淡的眼眸中升腾起怒色，狠狠望向对面正在狂笑的人。
魔修的前锋, 正是曾经将身体出卖给魔尊的池归砚。
青年微微弓着背，笑得颤抖，仿佛快乐得不能自已。
其实，他在剑尊手下受了很重的伤，一点也不开心，却无法抑制地狂笑着。
在他身上，无法抑制的魔气疯狂地冲向青玄剑尊。
“杀了他……哈哈哈哈。”池归砚笑出了眼泪。
·
灵舟遇到了颠簸，停滞在半空中。
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拦在了鹿舟的面前。
他眉宇之间尽是高傲，从样貌到体态，鹿舟都十分熟悉。
“池明霄。”鹿舟微微皱眉，眼底有不明晰的恶意流动，“你发什么疯？”
池明霄眉宇间闪过疯狂之色，戒备而敌对地望向面前的灵舟，做出了攻击的架势：“我不会让你伤害乘风宗！”
这人的状态不对劲……鹿舟没回应池明霄的话语，闭上了眼睛，去探查池明霄身体的情况。
“乘风宗？”鬼修们很疑惑，“不是早就不存在了吗？”
仿佛是被尖刺扎中了心脏，池明霄的眼睛霎时间变得血红，恶狠狠地提起长剑，怒声道：“竖子尔敢！”
元婴后期的修士，孤身冲进了鬼气弥漫的灵舟。
阳光被他带入灵舟，却在转瞬之间被吞没。
鬼气弥散开来，等到鬼气差不多散尽时，灵舟之内，再也没有了活人的气息。
池明霄就这么陨落了。
山石后，一个隐藏了身形的大乘修士微微皱眉，轻啧了一声。
没想到池明霄竟然这么不经打，魂飞魄散得太快，他连一口残存的气运都没能吃到……
不过终于让池明霄死在了别人手里，免得以后天道找他索要因果。
嘿嘿，不是天天吵着要回门派找师尊师伯吗，就让你死在乘风谷附近，也算是做了件善事……不过那些鬼修不是好惹的，还是赶紧离开比较好。夺人气运的大乘修士准备离开。
他回头时，却看见一个身着素色衣衫的青年。
青年微微抬头望向他，看穿了他的伪装，露出清浅的笑容：“是你用幻术迷惑了池明霄，让他把我们当成袭击乘风谷的敌人？”
青年身上有种大乘修士也无法看透的气势，他不敢托大，更何况他认出了鹿舟，知道那些鬼修必然会不由分说地帮助他。
大乘修士心念电转，身形微动便要强行脱逃。
下一瞬，他的眼前仍是略显散漫的青年。
大乘修士心中微惊，而后迅速祭出杀招，朝着鹿舟的心口捅去。
鹿舟已经盯上了他，但鬼修还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是唯一的生路！
他的狠辣与决断，让鹿舟惊讶。
青年闪身想要躲开，却慢了一拍。大乘修士枯槁的手就要穿透的他胸口！
一直肌肤细腻、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抓住了那只枯槁的手腕。
大乘修士的指尖点在鹿舟的衣领上，不能前进半步。
下一瞬，那只手微微用力，折断了那根枯枝般的手臂。
粘稠的鲜血喷溅而出，混上了浓浓的鬼气，落在两人中间。
大乘修士的眼中，流露出惊愕与痛苦。
在鹿舟身前，一道黑色的身影浮现。
男人头顶与双肩各落着一丛阴冷的火焰，大乘修士紧紧望着那些火焰，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管他怎么恐惧地想要移开视线、逃出生天，视线都被紧紧黏在上面。
“这是对你想要袭击师尊的惩罚。”男人平淡地开口。
大乘修士的神魂，却像是被狠狠鞭打了一般，痛得蜷缩成一团。
他心底油然而生一股绝望。
这是一种高位者施加的契约，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便无法产生伤害鹿舟的念头。
大乘的修为在这人面前，不过是纸糊的玩具，这是何等高的位格？
在他已经足够绝望时，裴景湛紧接着道：“日后，你便为师尊的仆从，需应召而来，为他排忧解难，不得有误。”
这……这比要了他的命还残忍，是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乘修士的头顶迸出道道青筋，面目狰狞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将裴景湛和鹿舟毙于掌下。
几息后，道道青筋平复，大乘修士难以自制地露出乖顺的表情，对着鹿舟恭敬道：“主人。”
在他满心绝望，以为自己必然要受一番屈辱时，鹿舟望向了已经收起了火焰的裴景湛，而后漫不经心地吩咐：“你退下吧，有事情再叫你。”
这？！
大乘修士退下时，脸色比被逼着叫鹿舟主人时，难看了几百倍。
多余的人消失以后，鹿舟指尖微动，抬起手来，想摸一摸裴景湛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下一瞬，他被人抱在了怀中。
温热的身体，激烈的心跳。
鹿舟的紧张忽然消弭，他轻轻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出关了。”
他没有指责裴景湛的意思，男人也明白，只低沉笑道：“师尊，我好想你。”
脖颈处传来细碎的尖锐痛感，鹿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却被男人抱得更紧。
“别动，让我亲亲……”
什么亲亲，要在喜欢的人最薄弱的脖颈上磨牙呢？
鹿舟有些无奈，站在原地良久，脸色逐渐由苍白变成羞红。
他狠狠攥住了裴景湛的腰带，而后颤抖着指尖，将它轻轻扯下，让两人突破隔阂，紧紧相贴。
·
鹿舟最终被抱回了灵舟之上。
看到裴景湛回来，鬼修们都很开心。又看到他怀中连鞋子都丢了一只，有些控制不住身体轻颤的鹿舟，鬼修们的眼睛更亮了。
裴景湛没有鹿舟那么好的脾气，冷冷的一眼扫过去，鬼修们飞快地散了，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鹿舟的眼睛被裴景湛遮住，一路上没有听到鬼修们的声音，稍稍放下了心。
身子陷在柔软的床上，鹿舟动了动指尖，没急着用灵力修补身上的酸痛。
“这些时日辛苦师尊了。”
裴景湛开口，鹿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那些记忆？”
“嗯，等到机会合适时，我会将它们交还师尊。”裴景湛轻咳一声，让鹿舟察觉到，现在还是不要去挑战自己的下限比较好。
“你怎么样了？”鹿舟开口，声音有些喑哑。
裴景湛坐在他身侧，捧着鹿舟的头，喂了口清甜的灵果汁给他。
男人淡声道：“我掌控了鬼修以及轮回的道则，从天道之中独立出来。不过，我目前已经是生人。”
活着……活着的鬼王？
鹿舟曾经想过，如果裴景湛不是鬼修就好了。但当这件事真正发生在他面前时，他发觉裴景湛是不是鬼修，也没有那么重要。是人，当然更好；若不是，也无所谓，是他便好。
鹿舟收回了思绪：“天道的态度？”
“暂且容忍。”裴景湛声音沉沉，他出关后没有急着维持人的形态，就是在用无形的状态与天道交涉，直到今天，终于有了不错的结果，“或许几百年后会有摩擦。”
“嗯……”鹿舟枕着裴景湛的手臂，没多说话。
裴景湛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后话，一会儿以后，却听见了鹿舟平稳的呼吸声。
裴景湛眼睫微颤，沉默地看了累到睡着的鹿舟很久，而后唇角轻微地弯了弯。
逾覀．
·
鹿舟醒来时，外面已经是夜色沉沉，充斥的魔气显得极压抑。
血色染满了大地。
鹿舟站在窗前，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才认出这里是曾经的乘风谷，他长大的地方。
与乘风宗的驻地不同，这里没有经受天劫的洗礼，却同样被魔气浸染。
两具尸体躺在地上。
一具已经看不出人形，失控疯狂得宛如没有理智的怪物。
另一具尸体，长着一张鹿舟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脸。
一向严肃的剑尊，即便是死了，只剩下一颗头颅，也无情地睁开双眼，仿佛在审视着一切他所不认同的存在。
“青玄剑尊和池归砚么……”鹿舟沉吟片刻，望向乘风谷内部。
魔修突破了乘风谷的边界，朝着里面席卷而去。
“剑尊的尸首除了头，其余干枯得宛如枯草，应当是被吸去了全部血液。”鹿舟镇定地分析道，“魔修的目标，应当在于乘风宗众人体内残留的魔修道则。”
“嗯。”裴景湛微微颔首。
得到他们的意思，鬼修们兴奋地朝着乘风谷内冲去，将这场战局搅得更混乱。
有鬼王在身后坐镇，鬼修们兴奋得一反往常。
等鬼修们离开，灵舟也启动。
鹿舟最后望了一眼青玄剑尊，心中微微浮现出了些许复杂情愫。
倒非对剑尊这个人还有什么念想。
只是青玄剑尊引入魔修道则，灌注于当时的乘风宗众人体内，想在启动魔修禁术的时候，让他们与乘风宗共鸣，借以增加乘风宗的气运。
而如今，魔修复苏后，原本帮助乘风宗发展的布置，却成为了所有人的催命符。
“还好……”鹿舟轻笑。
得谢谢剑尊。
谢谢剑尊用自己的性命，告诉了鹿舟，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因果报应。
·
乘风谷的主殿外，传来魔修放肆的笑声。
主殿的封印原本不比门派外严密，此时在魔修的攻击下仅仅是苟延残喘罢了。
陆南意护着所有活着的人，躲在主殿内，心情沉重地望向旁边打坐着，生死不知的清暄真人。
清暄真人在魔修的攻击下身受重伤，在绝境中，他选择折损自己的寿数，增强主殿的禁制，为小辈与杂役们求得一线生机。
在魔修现身的时候，陆南意便知道，师尊是凶多吉少了。恐怕师伯也是因此才存了死志，化身为封印想要保住他们。
魔修若是前来劫掠的，试了试无法打开这禁制，应当不会太过为难里面的幸存者。只是以魔修的态度来看，他们似乎是想要杀光这乘风谷中的人。
魔修刺耳的笑声传入耳中，伴着杂役们无法自拔的哭泣。
陆南意无望地闭上了眼睛。
这种时候，再也没有别人能倚靠。
他咽下喉头的酸涩，走到殿门前，直面癫狂的魔修。
“你们之前说的话，还作数吗？”
魔修们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贪婪：“自然作数！只要你和清暄真人愿意献出生命，我们便不会为难你们宗门里的别人！”
陆南意没有回应，魔修也不着急。反正禁制岌岌可危，他们进去屠戮只是时间问题。
陆南意回过头去，望向他刚收下不久的小徒弟。
虽然没能教徒弟多少真本事，但只要乘风谷的秘籍还在，这个小徒弟便是他们传承下去的希望。
徒弟看出他的意图，哭喊着道：“师尊不要！魔修诡计多端，他们的话万万不能相信！”
“我知道。”陆南意轻叹了声。他比谁都知道魔修的奸诈与恐怖，“为了乘风谷的传承，我别无选择。”
他跪下身，将打坐的清暄真人的身体放直，而后抱住了这具还在呼吸的身体，步履沉重地朝着门外走去。
魔修的怪笑愈发刺耳，仿佛在嘲笑陆南意的天真。
往常宗门内最暴躁的陆南意却面色不动，只怀着疲惫，一步步坚定地朝外走。
他打开了主殿的门，准备迎接死亡。
阴冷的气息袭来，陆南意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他没想过自己还能醒来。
但铺天盖地的魔气，已经消散无踪。遍地横躺的，是魔修的尸首。陆南意昏迷前，他们还在乘风谷肆虐。
天边，朝阳破开云霭。
陆南意下意识朝那边望去，看见了一个小型的灵舟。
鬼修们排着队，有秩序地钻进了灵舟。
在灵舟的甲板上，青年含笑看着鬼修们，却没有往乘风谷的方向看一眼。
那种温暖的神情，这些年来，陆南意只在梦里见过。
“大——”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在下一瞬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能让门派中的别人发现大师兄，是他在决意帮助鹿舟逃离乘风宗后，已经刻入骨髓的准则。
他四下里看看，发现没有人醒来，才猛地跪起身来，对着天边的方向磕了几个头。
“多谢……”这两个字出口时，陆南意早已泪流满面，凝噎道，“大师兄养育之恩。”
在他身侧，一个阴影出现。
陆南意含着泪意侧头，才发现清暄真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曲膝在他身侧爬起，痴痴地望向天边。
他们望向同一个方向，清暄真人的神情，却远比他更悔恨、更复杂。
他开口，仿佛想要最后叫一次自己大徒弟的名字，最终却疲惫地阖上了眼帘，因为重伤再次昏迷过去。
远处，青年若有所感，垂眸朝他们望来。
像星辰眷顾了凡人一瞬，而后不带感情地抽身离开。
·
月光下，青年坐在潭水边，眸中满是生机，却没有属于人的神色。
湿润的脚底被温热的掌心贴住，是男人从身侧抱住了骨架纤细的青年。
琼月屿的鬼修们在潭水外探头探脑，却没有一个敢进来打扰他们。
水潭之中一片寂静。
在裴景湛回来后，鹿舟也试着冲击生之大道。
他保持这种无知无觉的状态已经一个月，但裴景湛丝毫不焦躁，每日都黏在他身边。即便只是牵牵手，亲亲脸颊也是开心的。更何况他能做的远非如此。
不过这种日子，应当也快结束了。
裴景湛能够察觉到，鹿舟体内破碎的金丹，已然修补完毕，甚至有了化婴的迹象。如果顺利，等鹿舟彻底消化了生之大道，最后应当至少是化神修为——否则都对不起鬼王亲口强行喂下的浓缩灵力。
忽然，怀中的青年呼吸乱了一拍，轻哼一声。在他身周，灵气的运行乱了一瞬，而后归于自然。
鹿舟的眉睫轻眨了几下，而后轻轻握住了裴景湛的手，自然而然地靠在了男人肩上，就好像分别的这一个月根本不存在。
裴景湛任由他安静地靠着，良久，探过头来，轻轻在鹿舟脸颊上留下一个不带欲念的吻。
就像他们每日温存时，惯于去做的那般。
鹿舟回过头来，薄唇微张，有些茫然又有些放纵。
就像他每日被裴景湛突袭时，惯有的反应一样。
于是，裴景湛也如同往常一般，欠身前倾，深深吻住了他的师尊。鹿舟伸手抓住裴景湛的手臂，像是要将他推开，最终却无力地将人抱紧。
就像无数个过去，无数个未来，他们会做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