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记忆, 从他的识海中消失了。
在回到琼月屿前，鹿舟便意识到这一点。
之所以是记忆消失，而非那段时间消失, 是因为他身上还残留着相应的感觉。
他对此有了一定猜测，但还需要回到琼月屿做一些验证。
琼月屿永远亮着灯, 远远望去, 星星点点的灯光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飘带。
这是鹿舟来以后，才出现的景象。
一是因为这样可以为特定的灵植补充光照。
另一方面, 作为活人, 鹿舟的夜视需要耗费许多力量, 足够的光芒能够为他点亮回家的路。
在灯火照耀下回到洞府, 鹿舟关上禁制，随手褪去衣裳, 伸手召出一面铜镜。
他曲起一条腿, 压在软榻上，回头望向铜镜中的景象。
肤如凝脂的后腰上，蹭上了一块浅浅的红印，看起来不像是伤痕。
像指印。
鹿舟的目光细细描摹着指印的形状与深浅, 最终转过头来，微微垂下眸子, 神色似在思索。
·
那日以后, 鹿舟注意到, 自己越来越频繁地“丢失”一些时间。
午间小憩后, 青年从软塌上起身，想起自己入睡时应当躺在床上。
过了几日的下午, 记忆里他还在和仲夏聊天，回过神来, 却发觉自己躺在舒服松软的床上，就连里衣也被换了一身。
鹿舟面色古怪，没多犹豫，便去找了仲夏问个清楚。
他其实也在等，等一个有“目击证人”的场合，以确定自己的推断。
然而见到他时，仲夏的脸色比他还怪。里面仿佛包含了一些对另外一些谁的嫌弃与无奈。他摇摇头，对鹿舟道：“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鹿舟沉默了一瞬，摇摇头叹了口气：“是裴景湛？”
仲夏眼中流露出惊讶，这已经告诉了鹿舟真相。很快，他又笑着道：“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因为我不能告诉你，你猜出了它与鬼修的道则相关？”
在鹿舟主动猜出来后，他似乎不再需要避讳什么。
鹿舟点了点头：“这是其一。”
“其二呢？”仲夏饶有兴趣地追问。
鹿舟轻轻勾起唇角：“我不能告诉你。”
仲夏：“……”
这位生来放荡不羁的琼月集掌柜，被他的好友气得直磨牙：“真讨厌啊，小道侣！”
鹿舟耳尖微红，弯着腰躲过仲夏水烟枪的袭击，唇角的笑意渐渐深入。
回去后，他在落地镜前，抬起手来，凝望着自己的身姿。
镜子中的影子带着些许妖媚，同时状似无意地抬起手臂。丝滑的衣料从手臂上滑落，显现出几小片还没彻底消退的红痕。
他逐渐展露出腰窝，隔着影影绰绰的里衣望向腿根、曲腿跪坐露出脚踝……鹿舟往前挺了一下身体，惊讶地发现自己此时的状态很是熟悉。
真是过分……
他的身体，在他不记得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种模样。
这副已经被不知不觉中改变的身体，便是仲夏想要知道的答案，鹿舟最重要的证据。
能让他三番两次如此信任的人，不做他想。这一切异样的源头，原本便只有徒弟一个答案。
鹿舟轻轻垂下眸子，将外衣披在身上。他其实不是很抗拒现在的状态，因为这蕴藏着希望。
如果裴景湛不留下一点痕迹，他恐怕会感到惶恐。他确信自己会忘记等待裴景湛，埋首于忙碌的新生活中。
他没有裴景湛也活得下去，却暂时还不想抵达那种结局。
“你最好快点回来……”鹿舟与镜子中的影子掌心相贴，轻轻阖上了眼睛。
紧接着，一份温热的体温，贴在了他的手背上，将他原本虚虚相贴的掌心，紧紧按在了冰凉的镜面上。
青年长睫微颤，显出了极大的不可思议，
鹿舟睁开眼睛，想要捕捉新出现的人。
在镜子里，一个人跪在他身后，将他拥入怀中。裴景湛一袭黑衣有些散乱，长发没有束起，甚至有些落在了鹿舟肩头，轻擦的触感极为明显。他肩上与头顶的冷火比起曾经愈发凝实，鹿舟移开视线，隔着镜面与裴景湛对视。
男人的眸中一片清明，只是隐藏着深深的眷恋与占有欲，浓稠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师尊，”男人压低了声音，在鹿舟耳边温柔地重复着，像是积压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师尊……”
鹿舟内心复杂的情感忽然决堤，他撑着镜子起身，转过头去，想要亲眼望见裴景湛的模样。
身后什么都没有。
只有男人彻骨的思念气息还未消散。
鹿舟顿在原地，眼眶还微微发着烫。
良久，他握紧了手，又缓缓松开力气，唇角勾勒出一抹轻快的笑容。
镜面上，被掌心狠狠按压过的地方，泛起一层朦胧的水雾。
·
鹿舟很快起身，去找裴崤白确认，裴景湛是不是快要出关了。
裴崤白咳了一声：“这个，我也不好说……”
“不好说他什么时候出？”鹿舟心中一沉，维持着冷静道。
“不好说他有没有出去。琼月屿中有时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有时候感觉不到。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跑出去，又想拐个美人师尊。”裴崤白开玩笑道。
鹿舟轻笑：“那可不行。”
两人都笑了起来。
鹿舟相信裴景湛不会。
裴崤白知道裴景湛不敢。
这一个师尊有时都哄不好呢，他哪敢想别的？
得知裴景湛很可能已经不再需要闭关，鹿舟的心情不错，很快便出了琼月屿，去处理仙门中机扩出问题的事情。
他其实有点想见裴景湛，但只是想，不是那么急迫。裴景湛现在最好是能回来，不过不回也可以。
三年都等了，不差这么两天。
而且，鹿舟有点预感……这次出去，他会有意外的收获，也说不定。
·
作为鬼修的代表，仙门的合作方，鹿舟顺利地领着几只鬼修进入了仙门，检查出问题的机扩。
鬼修们一路上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毕竟自从鹿舟和仙门达成了合作，他们进仙门的机会只多不少。就算没有这份机缘，琼月屿也经常递交请帖，或是被仙门邀请，拜访各大宗门。
鹿舟也没有多耽误，很快找到了问题的源头：“有魔气破坏了机扩的运作。”
青年眉目如画，身上一袭简装，专注地望着对面的人：“我想请你们把这件事交给琼月屿。我们会帮你解决。”
被美人凝望，仙门中人愣怔了一瞬，赶忙回过神来，暗暗笑自己失态。
修真界人人皆知，琼月屿和魔修不死不休。如今鹿舟提出这等要求，站在宗门的立场上，他没有理由拒绝。
仙门修士笑道：“自然可以，我们会按照雇佣的标准，为琼月屿付灵石或法宝。”
规则严密，一点小便宜也不占，一流宗门的气魄确实不凡……鹿舟也不跟他们客气，抬手礼貌性道谢后，趁着魔气的痕迹还没消失，一路追踪痕迹而去。
在交易达成的时候，鹿舟与鬼修们便获得了进出仙门辖地的权力。即便是别的宗门，只要通报一声，也能够进入。
为了方便行动，鹿舟取出一架小型灵舟，贴上追寻魔气的符箓，让鬼修驾驭着它，自己坐在主厢时时看顾。
魔修的气息越来越明显，灵舟中的青年神色淡然，不像是去找麻烦，到像是去散步。
云雾缭绕下，凡人与修士的城池逐渐变得渺小。即便隔着不近的距离，仍然能感觉到喧闹的声音。
如此有生机，看来天道放出魔修和妖修道则这一次扰动，算是成功度过了。
万魔宗后来也没有了踪影，在天道所属魔修道则的打压下，应当再也无法作乱。
而鬼修也偶尔出现在人修之中，三年的适应时间，修士们不会再对鬼修有异样的眼神。就连鹿舟这个传闻中与鬼王有暧昧关系的仙修，都不会遭受到恶意。
人群不像有固定程序的机扩，不会自动变得友善。鹿舟能带着鬼修，光明正大地行于天下，琼月屿做了不少的努力。
但裴崤白没与他说过这事，鹿舟便也没提。
只是在心里，将琼月屿的位置，往新产生的、家的领域划得更加接近。
“鹿长老，我们到啦。”鬼修们将灵舟停在了隐蔽的地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鹿舟，“那些不长眼的魔修就在前面的山洞里。”
鹿舟指尖正捏着一颗珠圆玉润的珠子，研究里面的构造。闻言，青年抬起眸子，淡声道：“去吧，动静别闹太大。”
得到他的应许，面前的鬼修们，嘴巴咧到了耳根后。
鬼气从他们身上渗出，像是来自深渊的邀请。
紧接着，他们的身影从鹿舟的面前消失。
外面先是安静，而后传出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
鹿舟安静地坐着，轻轻闭上眼睛。
过了不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鹿长老，这里藏着一个受伤的元婴期魔修，我们要直接把他杀了吗，还是搜魂？”
“搜魂。”每一个魔修都恶贯满盈，鹿舟对它们没有同情。
鬼修的声音愉悦了几个度：“好的长老！”
鹿舟轻轻念着时间，没过一炷香时间，鬼修们便尽数回来，看起来魔修们的魂魄让他们饱餐了一顿。
“记得回琼月屿静修几日，净化魂魄残余的魔气。”鹿舟照例提醒一句。
这几个跟着他的鬼修，最低的都有相当于仙修元婴修为的实力，鹿舟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长久的磨合，他们也不会对彼此产生不信任。
“好的长老！”鬼修们咯咯笑着，“我们搜魂发现，这伙魔修还有漏网之鱼。长老，我们能不能再去吃一顿呀？”
青年与这些清澈的眼睛对视，片刻，无奈地笑了笑：“去吧，如果你们觉得有意思。”
·
接下来，灵舟的运行方向，鹿舟没有太过关注。
只是在灵舟经过一片废墟时，鹿舟若有所觉，向着灵舟下面望去。
底下是一片断壁残垣。
曾经是沃土的地方，变成了黑灰。茫茫大地成为了荒山，在天劫下再也没有了生机。
“长老，这是什么地方？”他听见一只最晚跟着他的鬼修这么问。
鹿舟制止了想要捂住那只鬼修嘴的鬼修们，沉默了一会儿，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唇角：“曾经天机阁封印魔修道则的地方。这里曾经驻扎了一个叫乘风宗的仙修宗门。”
他的陈述太过正常，那只不知情的鬼修没多想，挠了挠鬼脑袋：“怪不得我感觉跟这地方不对付……对了长老，那个仙修的宗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鹿舟不答反问。
“就是，看着好像同时得罪了大尊主和天道，才能被毁得这么彻底，连根草都长不出来。”鬼修老实道。
青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最终，他收回了视线，声音极轻，只带着些许不明的意味：“他们曾经毁了我的山头，我就毁了他们的宗门，很公平吧？”
“原来这是鹿长老做的！长老太厉害啦。”鬼修点点头，像小狗一样在鹿舟身旁绕来绕去。
青年静静地望着外面的残骸，紧接着，他指尖微动，丢下一张刻印着大乘期鬼修一击的符箓。
一声巨响响起。
烟尘滚滚中，断裂声宛如来自地心。乘风宗残留的最后一点天梯，最后一点重回一流宗门的希望，在鹿舟无情的一击下，分崩瓦解了。
灵舟内一时寂静，鹿舟平淡的言语掷地有声：“我清除了万魔宗遗留的痕迹，防止魔尊复苏。现在，你们可以继续定位漏网的魔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