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池归砚的峰头便偷偷摸摸地走出了一个人，直奔逍遥峰而去。
这人便是池归砚本人。
逍遥峰的马车已经备好, 鹿舟见到他来，毫不意外, 直接伸出手。
池归砚哼了一声, 朝他扔了一个乾坤袋，而后非常自觉地走入了马车后面拉着的货箱。
鹿舟检查完了乾坤袋里的东西, 不由得失笑。
如果池归砚没有特殊奇遇的话, 这里面的东西, 可差不多是他全部家当了啊？
两句话就能骗成这样……鹿舟幽幽叹了口气, 望向裴景湛，在池归砚听不见的地方道：“劳烦你看紧一些, 别让魔修趁虚而入了。”
像池归砚这样的缺心眼, 万魔宗一骗一个准。
裴景湛像是也没想到有人能这么实诚，两眼放空地点了点头，倒没有对目的不同、而脑子显然不好用的池归砚，会不会影响他们的行程, 提出任何异议。
一是他作为鬼王，如果遇到危险, 把池归砚踢出去, 保护鹿舟一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
二是既然他们已经基本确定, 池归砚现在还没有被魔修附身, 那与其等待魔修成长，便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把池归砚带在身边。在魔修按照命运，附身池归砚的当即, 便将隐患清除于幼小之时。
这也是鹿舟答应带池归砚去寻道门的初心。
鹿舟进入马车，裴景湛坐上了马车夫的位置，用鞭子抽了一下，那匹枣红色、肌肉匀称的灵马便打了个响鼻，拉着马车朝着山下走去。
山路颠簸，鹿舟仅剩的一点睡意也被晃醒，干脆起来坐着。
没有办法，乘风宗不是天机阁和万法宗那种财大气粗的组织，他们一架灵舟都没有。
这样的赶路日子，接下来要过五天……且行且观吧。
·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乘风宗，几乎是以一条直线，朝着寻道门的方向走去。
大多数时候，鹿舟待在还算宽阔的车厢里，翻看池明霄与清暄真人的传讯。但在有人烟的地方，他总是乐意掀开车帘，看看外面的炊烟与田原风景，绿油油的冬麦苗从眼前掠过。
即便气候不适宜，人也能找到合适的方法，播种下植物，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好。
慢慢的，鹿舟忽然感觉不到了马车的颠簸。以他如今对各种气息灵敏的感知，他能感觉到，是裴景湛悄无声息地用鬼气包裹住了马车的轮子，让颠簸的土路不再困扰鹿舟。
不过后面那个被拖着走的货箱，上下颠簸得宛如要上天。
鹿舟掀开车厢前的帘子，询问裴景湛：“会勉强吗？”
裴景湛没回头看他，只道：“无妨。”
鹿舟点点头，又道：“接下来这两日的路都在野外，你若是觉得无聊，便换池归砚来。”
裴景湛嗯了一声，鹿舟才发现，裴景湛并没有在驾驶马车，他只是盘腿坐在前面摇摇手指，让鞭子自己鞭打灵马，控制方向罢了。
也亏得这里没有修士，不然他早被抓走扔回琼月屿了。琼月屿关于把在外界作乱的鬼修带回去教化的赏金，一向开得很高。
鹿舟怔了一瞬，幽幽道：“我好像知道，有几次你的测验怎么过得那么奇怪了……”
原来是用了鬼气偷懒。
即便是已经脱离了那种每周被师尊考校的日子，成为游魂多年，闻言，尊贵的鬼王还是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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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日，马车已经远离了乘风宗的附近，渐渐逼近了一座距离寻道门较近的小城池。鹿舟忽然察觉，这里的人群密度，比正常要大很多。
由于城池与宗门的管制制度不同，城郊或宗门外有流浪者，不是太罕见的事情。然而在发现衣衫褴褛的流浪者时，鹿舟用灵力扫视了一下，发觉他们距离城池还远。
“这不太对劲。”鹿舟道。
在他身侧，裴景湛指尖探出一抹鬼气：“我去探一下是怎么回事。”
——在被师尊识破两天后，尊贵的鬼王变本加厉，在外面捏了个替身帮他们赶车，自己则非常不知廉耻地挤进了鹿舟的车厢。
鹿舟微微颔首，看着裴景湛双眸神采消失，变得空洞无波。
不久，裴景湛微微颔首，目光重新恢复深邃：“是万魔宗导致的难民。”
他摊开手掌，将其中的鬼气放出，是几句附近城里人的交谈：
“……阿娘，最近城外好多人，他们总是在城外盯着我们，我好害怕……”
“没事的，他们已经走了很久，都饿得没力气。只要你不带着粮食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不会打扰你的……”
“……听说这两天又来了一批，都是西方原本城镇的居民，魔修已经放火烧掉了弯月镇以西的城镇。这个月已经第三批难民了……”
“……也都是可怜人，该死的魔修，千万不要出现在我们附近……”
鹿舟微微皱眉：“魔修毁去几个城镇，没有人管吗？”
那些大门大派，都干什么去了？池明霄在寻道门外应当也遇到了这些
裴景湛摇头：“太少，也太远。”
强大的仙门不多见，而凡人遍地都是。被毁去的这些村镇，都是与各大宗门较远、日常不太联系的。并且魔修作乱似乎没有规律，经常为了招募某个人进入宗门，而杀尽他身边的人。
鹿舟叹了一声：“这不是好事。原本的受害者听说这些事，陡然自以为拥有了足以威胁旁人生命的权柄，会加速矛盾的激化。”
就像他之前所处的位置，如果重生的是一个比较暴躁的人，只怕醒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就要提着刀把林初霁砍死。不是所有受害者，都有保持清醒的能力。
然而难民扎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距离他们最近的寻道门不作为。能为门主女儿的合籍大典张罗这么久，却没有人肯管管这些快要饿死的凡人吗？
不过那些还是比较遥远的事，切实存在于他们面前的，是几十个衣衫褴褛、饿得形销骨立的难民。由于附近的城池大多规模较小，负担不起这么多难民，无法收留而将他们驱赶离开，后面或许还会遇见更多。
随着马车走近，难民们艰难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路。然而所有人都用如出一辙的，宛如濒死野兽般的眼神注视着经过的马车。
他们不知道马车里有没有食物，但“也许有”。若非灵马车一看便气宇不凡，这种可能足以让他们疯狂地扑上来，将鹿舟几人分而食之。
如果是普通人，此时应该会谨慎考虑一下，要不要直接喂饱他们。鹿舟只庆幸，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修真者。
“停车。”他淡淡道。
马车刚停下来时，周遭的空气宛如凝滞，难民们眼神发亮地看着他们。鹿舟看了一眼，仿佛能从他们或透亮或浑浊的眼珠旁，直接看穿他们的头骨。
不能耽搁。
他取出一个储物香囊，用神识将之前研磨的灵药取出来一瓶。
这是他之前阴差阳错调制出来的辟谷丹，药性比市面上流通的要好，但因为没有淬炼，杂质不少，所以没有什么市场。他将这瓶药带在身边以防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鹿舟拔开瓶塞，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鹿舟施法引动一阵风。马车的绒布帘子被掀开一条缝隙，灵力混杂着药性，从马车中飘出，而后以马车为中心缓缓飘散。
最近的难民原本已经想要上去乞求他们施舍点食物，却兀然嗅到一股清竹香气。随着气息扩散，原本疲惫不堪的身体，忽然恢复了些气力，饥饿感也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大睁着干涸的眼睛，愣在原地，周围零零散散宛如星点的难民们也如他一般愣在原地。
眼前的马车夫挥了一下鞭子。
灵马打了个响鼻，一骑绝尘。
此时，难民们还沉浸在获得生的希望的茫然中，人群中逐渐传出喜极而泣的呜咽。不知道是谁先反应过来，跪地拜服，狠狠朝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个头，抬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在难民群中，有人认出了马车上的标志，抹了一把眼泪道：“是乘风宗救苦救难的仙长啊！”
“谢仙长救命之恩！”
嘈杂的声音被车帘隔绝，没有传到鹿舟耳中。
他们又行了半日，途中遇见了两三批难民，每一批大约有几十人。数量上不多，却全是濒死的生命。
马车走了半天，他研磨成的那瓶药，也只耗费掉了一半而已。像这样的药，在储物香囊中还有很多瓶。这些资源在他手中用处不大，但能拯救的生命数量超乎他的想象。
车厢中央的方桌上，摆了几碟小菜、糕点以及茶水，是裴景湛趁着偷闲，给鹿舟布置的。
“这是个难题。”鹿舟咽下口中香甜软糯的桂花糕，揉了揉额角，“灵感力强的人，如同我，修为至少已经臻至金丹。多数人想要求得长生，自己寿命悠长，见过太多人离去，知晓大道无情，便不会关心凡人的生死。关心凡人的，只有凡人自己或是修为较差之人……我这次遇见了，切合我的目的，便能帮这些人一次，但不可能时时看顾。”
他这一次出手救人，除了灵药充足以外，更是因为他原本便有寻找凡人做“火种”的打算。就算他和裴景湛在寻道门中出了什么事，比起带有灵气的记号，这些凡人更加不被仙门关注，更有可能能把他在寻道门的消息散播出去。这是鹿舟最后的后手。
裴景湛点点头：“根源在于魔修。天道治人修，而不治魔修。”
天道公正，为人族修士提供修炼法门的同时，也限制他们必须对凡人怀有善心。而魔修虽然修炼艰难，却可以不受限制地屠杀凡人。
凡人受苦如此，怪不得天道如今要放出魔修与妖修的道则……魔修不会坐以待毙，这世道恐怕不会太平。
鹿舟知道轮不到自己做敢为天下先的除魔勇士，将手中一杯热茶饮尽，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听到，他们说寻道门其实在开门施舍吃食。希望这些人都能活着遇到寻道门的弟子吧……”
寻道门也不知道有没有弟子派出来。
不过忙了半日，总感觉忘了些什么事……
在茫茫荒野中，马车的后轮碾压到了一块不小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鹿舟耳尖微动，捕捉到一声闷哼，从他们的马车后的货箱传来。
原来是忘了池归砚还在后面颠着。毕竟裴景湛并不会那么好心，给池归砚也上一层鬼气防护。
那没事了……鹿舟松了口气：反正池归砚不重要。
不过也不是完全的不重要。鹿舟对裴景湛道：“你去问一下池归砚，当年云家和池家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以池归砚的脑子，再过一百年也想不起来主动告知他们信息。
裴景湛无声地点头，身影消失在车厢内。
鹿舟抿了口新续的茶水，掀开窗边的帘子，目光眺望远处的山野。
“又来了一批难民……”
这一批的难民的情况没有之前那几批严重，在呼吸了带有药性的空气后，看起来除了营养不良没有别的问题。
鹿舟刚刚放下心来，忽然辨识出一股熟悉的气息。
他向远处看去，只见一个戴着破旧兜帽、身形娇小的少年，蒙住了脸混在难民堆里，露出了一个鼻头，小心翼翼又如饥似渴地呼吸着药性。
鹿舟：“……”
……林初霁？
他不是巴巴地留在东洲舒家当舒长洲的未婚夫吗，什么时候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