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舟的动作顿在了原地, 他愣了愣，而后抿了一下唇。
若真是如此，那人应当不会拒绝。
跪在地上的女人欣喜不迭, 声泪俱下：“这些畜、畜生……活该！谢谢……救苦救难的尊主！”
魔修满意点头，紧接着便道：“我将这些新鲜的魂魄收起, 交由你炼化。等时机成熟时, 你可以将自己与它们一同献给尊主！”
女人难掩激动地按照他的吩咐照做。
鹿舟微微皱起眉头。
经过一定的观察不难看出，那死去的一家子都是加害者, 而这个女人才是他们绑回来虐待的受害者。
虽然承认起来有些困难, 但发生这种事, 并不出乎鹿舟的预料。
现在的修真界已经算是极其和平, 但那主要是由于修士与凡人的力量相差过大导致……各大仙门与世家之间关系复杂，保持着微妙而内部稳固的平衡, 只要没有过大的外力冲击, 便会一直“繁荣”下去。
而他们通常认为的外力，包括妖修，鬼修以及魔修，这么些年来实力都不足为道。至于凡人, 大多精神崇拜修真者，加之力量微弱, 并不被修士认为是威胁。
但这并不意味着, 在修士的统治下凡人能生活得很富足。实际上, 虽然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导致人口剧减, 在凡人聚集的城池以及村庄，偶尔爆发的疫病、暴力犯罪以及不被完全禁止的人口买卖, 都使得大部分凡人生活艰难。
而一旦能够进入仙门，凡人便能够得到更优渥的生活条件, 即便不能成为修士，也被视为光宗耀祖……鹿舟之前在执掌乘风宗的前期，没少与凡人打交道，后来也力所能及地帮进入乘风宗的凡人提供便利。
只是那些他目所不及的凡人，他自身尚且难保，便也无力回天。更何况如同这位女子一般身世悲惨的人，其实并不多见，更多人只是挣扎在生活上，鹿舟自己生存在乘风宗的压力不比他们好多少。
不过显然，在万魔宗出现以后，一些平时不被修士重视的事情，被挑上了明面。
万魔宗的目的很容易推测。
这是一种类似于“传教”的同化行为。以各种形式控制旁人的信仰，让其对于万魔宗尊主毫无二心，之后便是一步步的教唆犯罪以及自我奉献。他们或许会教授弟子一些自保的修炼方法，但最终的受益人，必然是万魔宗的尊主。
而让他看见这些的生之大道，是想借他的手斩灭魔修，还是另有目的……变得有些神秘莫测了。
鹿舟冷笑了一下：不知道在这大道眼里，各个生命的权重，是要如何计算？
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模糊，而后以正常的速度变换。
有时候，鹿舟看见整个村子尸横遍野，手上染着血的魔修，却从祭台上抱下了即将被献祭给乡野邪神的几个孩子，笑着问他们愿不愿意侍奉尊主。
有时候，鹿舟看见妖修被仙门追杀至山穷水尽，忽然爆开妖丹，换得与数十弟子同归于尽。
这些场景不再局限于魔修。
鬼修、妖修，以及其他看不出道统的修士……纷纷囊括进去。
唯一的共同点是，已然或是未然的死亡。
鹿舟觉得自己摸到一点生之大道的意图了，但并未轻举妄动，只静静地看着画面继续下去。
最终，画面定格到了一个他很是眼熟的地方。
略过他上一世葬身的悬崖，以及乘风宗的主峰，最终停留在了静室中一个双目赤红的弟子身上。
他发着怒，将周遭的人全都赶出去。
“池明霄要回来了？”池归砚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跟着天机阁在秘境之中得到法宝，风风光光地回来炫耀，而我连天机阁的门都进不去！”
他说的事鹿舟有所了解。
各大宗门会将最有潜力的弟子送往天机阁，近距离参悟天机，其中池明霄在天机阁待得时间最久，也顺利结婴——不过实力也就平平。
而池归砚原本也有机会在这几年进入天机阁，恐怕是因为之前在芝兰盛会之上的失控，被天机阁剥夺了资格。
池归砚显然将自己的时运不济，都怪在了池明霄这位嫡兄身上。
只是这画面引到池归砚身上……他想杀戮，还是要有死劫？从他心魔深重，有些走火入魔的模样来看，两种都有可能。
鹿舟注视着池归砚，想看他下一步做什么。
池归砚的面色一直在阴沉与暴躁之间徘徊，嘴里不自觉开始念念有声，就像是精神已经不能支撑他的正常言语了一般。
“不……休想……”
“池明霄他算个屁……我迟早有一天会把他踩在脚下……我已经做到很多了！”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
池归砚焦躁地来回踱步，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他的嘴里兀然吐出一声冷笑：“呵、我怎会自甘堕落到听你这个魔修唠叨这么久……”
“滚去找别人！我丝毫不想成为你的宿体！”
宿体？
鹿舟微微皱眉，想继续听下去，但池归砚的絮语却重新回到了池明霄身上。
看来这对师兄弟的关系，比他和林初霁好不了多少。鹿舟有些自嘲地想，原来不对师弟掏心掏肺，也是会被师弟记恨的。
直到眼前的景象完全消失，那四颗脑袋大的夜明珠再次浮现在眼前，鹿舟也没能听到更有用的信息。
过于纷乱的信息，让鹿舟消化了很是一会儿。
特别是最后池归砚奇怪的表现。“魔修”、“宿体”……鹿舟很敏锐地察觉到，那位传闻中万魔宗的尊主，好像还没在人前现过真身。
不会还没降生吧……鹿舟嘴角抽动，打消了这个没有根据的念头。
毕竟他没见过，不代表人家不存在。或许是哪个上古大魔也不一定……当然，在仙门林立的今天，这个猜测更不切实际。
池归砚虽然脾气差了些，心性倒不是林初霁那般差，鹿舟不是很担心他忽然做出屠戮师门的事，但也得关注一下——主要是他养得小鸟还在逍遥峰，灵植和那些设计图纸也在。
柔和的灯光下，裴景湛一直安静地注视着鹿舟，直到他回过神来。
“有点吓人。”鹿舟被吓了一跳，心声有点不开心。过了一瞬，他赶紧在心里找补，“只有一点。”
裴景湛显然已经掌握了哄师尊开心的最佳方法，当做没听见那心声，对鹿舟道：“空间重叠，方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
“嗯，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鹿舟说着说着，忽然望向裴景湛，“你当时为什么要让我接触生之大道？”
醒来后气氛一直有些尴尬，害他关键的问题一直没问。
要是裴景湛不拉着他去探寻道则，那本大道也未必会往他身上冲……
对于鹿舟这个问题，裴景湛十分坦诚：“我感觉到它对你利大于弊。”
“就这样？”
裴景湛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表示他所言非虚。
搞不懂你们鬼修的直觉……鹿舟轻叹了口气，鉴于裴景湛在他方才头痛欲裂时表现得很乖，没再像之前那样动不动亲亲贴贴，他也不打算太纠结裴景湛恢复形态前的行为。毕竟这位可是重生后第一次见面，就差点把他当做夜宵吃了的非人生物。
虽然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却连记忆都未必完整……鹿舟随口问了一句：“你现在的记忆依旧是残缺的吗？”
他本来只是随便问问，没想到裴景湛微微垂下了眸子，显得有些懊恼：“不。我只记得在你身边这些年，还有见到你之前不久的事情。我有感觉，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只是沧海一粟。但更多的，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还有一些混乱的记忆，好像也是在鹿舟身边。但发生的事情，和他本身的记忆完全对不上。那甚至应该是几十年后的记忆，但他并没有恢复形态，甚至连意识都没完全恢复——这也太荒谬了。
但他没一股脑地说下去，因为鹿舟的视线骤然凉了一些，也不再有和他说话的兴致。
裴景湛不理解，但他知道他最好别再触师尊霉头，否则可能会成为一只被赶出海底洞窟的流浪鬼修。
“方才消耗了太多，我需要再睡一觉。”鹿舟按着自己的额角，没注意裴景湛的表情。回想起这已经不是自己曾经那个可以放心宠爱的徒弟，他别扭地道，“又要麻烦你帮我守着了。”
裴景湛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微点了一下头：“晚安。”
·
鹿舟做了场杂乱的梦，他好像在梦中与一位很久以前的大能，关于要不要接受生之大道展开了辩论……
那位大能颇有些痛心疾首地指责他，分明天生灵感力惊人，是最能够体会到生灵疾苦的人，有什么借口在知晓众生苦楚后，还对生之大道如此推拒？
鹿舟也深深叹了口气。他也想对所有生灵负责呀，可他自己过得都不好，喜欢的人也照顾不好。
他一一细数，你看啊，我其实一生过得都很顺遂，伴随宗门从乘风谷升格到乘风宗，是宗门的大功臣和支柱。师弟师妹也不敢当面挑衅自己的地位。
可是他这一生受过的所有苦楚，都来自于他心血灌注的宗门，用心培养的师弟师妹，以及疼爱的徒弟。
他被这些人伤得多深，从前便有多么信任欢喜他们。
为几个人付出他就被伤成了这等模样，要他为天地苍生付出，这是想他死几辈子才能解脱呢？
唉，光是想想就要皱起一张脸，满心不快乐。在梦境之中，鹿舟也如愿撇起嘴，对着自己的师门哼了一声。
对面的大能听着听着，最终从肺腑之中生出一声长叹。
这前奏他可不陌生，清暄真人劝他要习惯命运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开端。
鹿舟在梦里，罕见地恢复了小时候的活泼，皮了一下道：“您不会要说众生皆苦，劝我习惯吧？”
“非也，”大能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而后怒道，“我是叹，你这一宗门，都是些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